和政城。除夕夜。夜錦宮。
在這萬家燈火、其樂融融的時候,一個孤單的身影徘徊在冷清的小廚房內。負責看守爐火的小太監已經被點倒,扔到了一邊。桌上,沒有任何熱騰騰的食物。
周圍,也沒有歡聲笑語,可是這感覺卻一如去年這個時候,因為去年似乎殘存著好的影子。,她說話的聲音她明朗的笑容。
唯有她在,他才不再會有那種與整個天地都格格不入的感覺,也不再會覺得自己終究是個“個人”。
“在想她?”一個溫煦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就算是在除夕的寒夜里,也顯得那么從容不迫、高貴柔和。
“是。”沈瀾頭也不回,“皇上放下后宮佳麗,繁華年景,難道也是在想她嗎?”
江無憂沒說話,只是以萬乘之尊,抬步進入這狹小逼仄的廚房,舉目四望,似乎尋找某個身影。
“聽說除夕的午夜,諸神下界,只要誠心祈求,就能心想事成。”江無尷尬背負雙手,從敞開的大門處望向天空那點點寒星,“朕希望時光能夠倒流,讓一些事可以重來。”他說得寂寞無比,配著從遠處傳來的模糊的絲竹聲、歡笑聲,稀落的鞭炮聲,更顯蕭瑟。
沈瀾窒了一窒,終究沒忍心說出強硬的話來,只道,“皇上曾經確定,初晴不是圖瑪。”
“顯然朕錯了。”江無憂苦笑,腦海里又浮現出那盆死而復生的桑青花。她回來了!她回來了!她怎么能無動于衷?怎么能放得開手?
“皇上想要再續前緣?”
“瀾二,你要明白。”江無憂半轉過身,“朕與你二人聯手,可以遮蓋江國的天空,可是……有些事我們左右不了。朕說過,一切看她的決定吧。”
沈瀾垂下目光,心里忽然拿不準了。
沒錯,方初晴不是個隨便的女子,既然跟他有了那種肌膚之親,必然是喜歡他的,可是她的記憶若是一點點恢復的呢?也就是說,她回到圖國后想起了和皇上的一段情呢?那會不會還是會愛皇上?更可怕的是,會不會記起從前,卻從此忘記了他。
他受不了這個!
“皇上,請你移架吧。”他澀聲說,“您與她,有過太多美好的回憶,可我卻只有一點點。今天是除夕夜,就讓我一個人想想她,好像她還在這里,好不好?”
江無憂一愣,心知沈瀾說出這種話來,可見用情有多深。從沒想過,他唯一深愛的人還活著,更沒想過沈瀾會和他愛上同一個人。這事,將來可怎么了局?與圖國的作戰與逸山王等反對勢力的角力,已經讓他感覺很累了,現在再加上感情事,他好像都要撐不住了似的,可他又非要強撐下去不可。
他的苦,又有誰知道?
“朕這就去了。”他微微苦笑,“還有佳麗三千在等朕,明天還有許多祭祀儀式要主持。太后修行祈福期滿,也要迎請回宮。不過朕忙碌,也舍不得你清閑,過了初五,立即進宮與朕商議大事。這網撒了這么久,慢慢要往回收了,朝中、軍中、民中,都要悄悄布置,慢慢開始。”
沈瀾嗯了一聲,但在這樣的佳節夜,實在不愿意談論正事,所以并沒有多說。
江無憂猶豫了數秒,還是嘆了口氣,轉身走了。
沈瀾呆廚房內,努力想著和方初晴相處的每一時刻。突然間,他發覺屬于他們的回憶并不少,只是他平時沒有注意到罷了。
那一夜的火熱纏綿,她迷離誘人的風情,自然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可是還有很多畫面深深刻在他的心底:她為他泡藥浴、她為他剝瓜子、她住在他書房的隔壁,從來不怕他,敢跟他吵得面紅耳赤、在皇宮的花房里一次透露自己心里的痛苦、一起過除夕、雪地狗熊打架事件、她挨了板子和受到傷害后,忍著不叫痛的脆弱模樣、他們一起逛長物鎮……很多很多,甚至一次相見時,她擋了他出劍的方位……
想到當時她驚訝茫然的神色,那嚇壞了的、像受驚的小兔子一樣的眼神,他心里驀然生出一種寵愛的情緒,臉上不禁露出溫柔的笑意。又想起分別的那一刻,她抱著自己的脖子哭泣訴說,眼淚就滴在他的頸窩里,似乎現在還熱燙著,令他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后頸。
然而就在他沉浸在回憶里的時候,身后又傳來了腳步聲。
他心神激蕩之下并沒有辨認清楚,還以為是江無憂返回,遂輕皺著眉頭道,“皇上,您怎么又回來了?”
“原來剛才皇上離席,是到了這里。”一個女人清冷的聲音,優雅的響起。
轉頭望去,就見蘇味站在門外。別人在這喜慶的節日里都穿得鮮艷奪目,可她卻穿著一套孔雀蘭的衣裙,式樣簡單清雅到了極致,外面披著一件雪白狐毛頭篷。她本就身材高挑、清冷逼人,此時更是艷光絕代,遺世獨立。
以前,他最愛她這個模樣,萬分傾倒,可今天卻根本無動于衷。
因為他一直想著另一個女人,心都滿滿的,熱乎乎的,再也不理會不了別人。
“蘇貴妃。”沈瀾略施一禮,更顯疏遠,“夜深寒重,還請貴妃回宮。”
蘇味心里又酸又澀,冷笑道,“右師王大人,夜錦宮可是本宮的住處,你深夜闖入內宮,只所于理不合吧?若本宮鬧將起來,就算你是皇上身邊的一號寵臣,聽怕也要受罰。而皇上明知道你在這兒,卻沒有喝斥,卻也是犯了祖宗禮法,就是罪又昭……也得下個一道半道。”
一席話,倒把沈瀾問得愣住了。本來以他的脾氣,定不會吃蘇味這套,也不會怕威脅。可是,誰讓他和方初晴之間溫暖的回憶是發生在這里呢,他舍不得離開,也就在氣勢上弱了下來。
看到他這樣,想著皇上在宴席上食不甘味的樣子,蘇味更是覺得氣苦,直直闖了進來。
沈瀾向后連退數步,始終與蘇味保持著距離,氣得蘇味再顧不得平時說話總留三分的矜持風格,直截了當地道,“你和皇上,就都那么喜歡方初晴嗎?不,或者我該說她是圖國的公主,圖瑪。”
沈瀾吃了一驚,繼而警惕了起來。
蘇味一向冰雪聰明,或者聰明得過頭了,所以很可能看出了他對方初晴有情。可方初晴就是圖瑪公主的事,還有皇上與圖瑪之前的那段情,她怎么會知道的?難道她是不值得信任的嗎?不會。當初如果沒有蘇味,也就沒有今天的皇上。她早已經站好了隊,以她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個性,定然不會反叛的。就算她想回頭,她也明白再沒有機會重選一次!
“貴妃娘娘,您是怎么知道方初晴的事的?”他沉聲問,態度不卑不亢,倒好像他才是君王。
蘇味看到他的樣子,突然心灰意冷,明白剛才她在心情激蕩之下說了不該說的話,現在若不給出個合理的解釋,肯定是過不了關的。于是她干脆咬牙道,“我偷聽到的。”邊說,邊瞄了一眼面色漸冷的沈瀾,“皇上的佛堂沒人能接近,但那只是在外面,豈不是就在小室下有一條密道,我就是躲在那里偷聽到的。不僅方初晴就是圖瑪公主的事,主連皇上與她的一段情,我也全知道了。”她忽然很想豁出去,她這一生都在算計著過活,這是頭一次如此痛快。
她以為沈瀾會暴怒,可沒想到他只是緊鎖眉頭,一聲不吭。
那沉默的壓力如此之大,害得向來有急智且沉著的她卻感覺氣短,不由得繼續說下去,“這宮里的人只知道媚上踩下,而皇上和右師王大又是做大事的,注意不到小小細節。其實越是過氣的舊人,支宮內的秘聞越是知道得多。我時常去皇家別苑去探望探望那些太妃們,倒很我收獲,正是有一位先皇的寵妃在臨死之前告訴了我這件事。哼,先皇建這個佛堂,可不是為了修身養性,而是為了從密道出宮,方便尋花問柳。先皇暴斃,也份屬活該。”
她語氣時語氣里毫無恭敬之意,可沈瀾卻渾不在首,只驚道,“那密道是通往宮外嗎?”
蘇味搖搖頭,“真通向宮外,那還了得?只是在平時運柴薪技泉水處的宮角門。放心,我已經好好布置掩蓋了一番。這世上除你我外,隨著先皇和那位太妃的去世,再沒人知道了。”
“那倒未必。”沈瀾輕哼了一聲。這些見不得光的人。就愛挖密道,他府里不是有兩條了嗎?既然都那么喜歡地下,他就要讓他們永遠待在那暗無天日的地方,再別跳出來害人。
“蘇貴妃在監視皇上嗎?”他淡淡地道,大帽子倒扣得重,而且語意中彌漫著透骨的冰寒。
蘇味一激靈,明白皇上也各市地會對她網開一面,而面前這個冷酷的男人倘被惹火,卻是什么都干得出來的,沒有半分道理好講。所以她連忙解釋道,“皇上就是我的天,天空晴朗,我就有好日子過,何必去揣測天氣?再者,以我今時今日身份,怎以能經常跑到宮角門那邊去?只有……你和皇上密談時,我才會去偷聽。”說到最后,聲音突然放輕,大有情意,那意思再明顯不過。我偷聽,不是為了皇上,而是為了右師王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