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箏撲進爹爹的懷里,堅硬的甲胄就貼在臉上,滾熱的淚水頃刻就澆濕了鎧甲胸前的鐵片。
婁大將軍老淚縱橫,粗糙的大掌輕拍著女兒的后背,溫柔地給女兒順著氣。
“嬌嬌,你怎么一個人跑來涼州了,家里人知道嗎?”
一想到這一路上女兒可能受的苦,婁大將軍心都要絞起來了。
雖然遵循發妻遺愿,沒把女兒留在盛京的主宅,而是送到了藥王老先生那里,他自己也與女兒兩三年才能得見一面,但是女兒就是他的命根子,為了女兒,在邊關守再多年都是值得的。
只有他在邊疆才能換得婁家在盛京穩固的地位。
婁箏推開婁大將軍,抹了一把眼淚,搖搖頭,“不知,是師父讓師兄陪著我來了,女兒一直穿著男裝,沒遇到什么危險,爹爹若是擔心,可修書去盛京家里。”
“想來涼州,事先寫信給爹爹便是,爹爹會派親衛去接你,怎么來的這么突然。”婁大將軍冷靜下來后,覺得一向柔順的女兒有些不對。
婁箏拿出手帕先給婁大將軍擦了淚水,又起身幫著把婁大將軍身上的重甲給卸了。
甲胄很重,估摸著與唐朝八十斤一副的光明鎧也差不了多少。
鎧甲被婁大將軍拿下來后,他上身多處內衣都被磨破,有的地方甚至泛著紅腫。
婁箏看到爹爹強壯的上身上全是傷痕,一怔。“爹,這……”
不愿意讓女兒看到自己身上征戰留下的傷處,忙接過親衛捧來的家常袍子披上。
“在軍伍中的,有幾個不是這樣的,這是軍人的宿命。”婁大將軍沒有說的是,那些連鎧甲都沒有的軍士才是真的辛苦。
上了戰場就是肉盾,戰死率比有鎧甲的將士高了不知道多少倍,所以有鎧甲已經是幸福了,誰敢嫌棄!就連他這個等級的將領,所穿也不過是最堅硬的重鎧。
以前年紀小的時候。來涼州經常隨著爹爹去軍營。婁箏從未想過這些,可經歷了這些后再次到涼州,婁箏卻發現僅僅是爹爹身邊就漏洞百出。
小小一副鎧甲就已經把爹爹給難倒了。
這些被認為是大武朝最hǎode重鎧根本就是鐵片鏈接而成,不防暑不防寒。
穿著時間長了。甚至會將身體多出磨破。
夏季或許還好。可等到了冬季。大武朝北面的涼州,整個冬天都要在大雪風飛中度過,想要套上重鎧。里面就不能穿裘衣,兩件單衣做底,外面才能把鎧甲套上,寒風穿過重鎧吹來,冰冷的鐵片貼在身上,瞬間就能把人凍僵。
婁箏從沒想過,這么多年,自己的爹爹是這么過來的。
現在三月多,涼州還是出手成冰,婁大將軍每天就是穿著這件重鎧去軍營練兵的。
婁箏眨眨濕潤泛紅的眼睛,吩咐人準備熱毛巾來,然后親自幫著爹爹擦拭傷口上藥,婁箏從藥王山帶了許多治傷的藥來,這個時候倒不用擔心藥物的問題。
婁箏朝著婁大將軍扯了扯嘴角,“想爹爹了,所以就來了。”
“你啊!過年已經十五了,是大姑娘了,你師父那,是我寫信給他老人家,讓他派人把你送到盛京,家里我也去了家書,只要你爹爹還當著這個大將軍,你伯父和叔父就不會虧待你,定會給你找個好人家的,這樣爹爹也了了一樁心事。”
“天下的好男兒多的是,為什么一定要去盛京找,爹爹就算是在軍伍中給女兒找一個,女兒也愿意。”
“嬌嬌,不要亂說,軍伍里那些五大三粗的癩頭怎么能配得上我的嬌嬌。”
婁箏一邊給爹爹處理魔傷的地方,一邊玩笑道:“爹爹也是大將軍,我嫁給將官又怎么了。”
婁大將軍點點女兒的腦門笑出聲來。
“藥王老先生什么時候收的徒弟,你什么時候又多了個師兄?”
婁箏只好把陸宏修的事情與父親解釋了一遍。
婁大將軍點點頭,“是個好男兒,爹爹也喜歡西域風光,等晚膳的時候爹爹要好好問問你這師兄樓蘭是什么模樣。”
“爹,晚上我親自下廚,您有一年多沒吃過女兒做的飯了。”
婁大將軍無奈搖搖頭,雖然世家貴女很少有自己下廚的,但是女兒喜歡,他也就不多阻攔。
涼州寒冷,物資貧乏,蔬菜水果什么的這個時候是別想了。
就算是大帥府,婁大將軍一個月也吃不到一頓青菜菠菜,更不用提軍營里的伙食了。
晚上婁箏讓藥奴幫忙,做了一大鍋臊子面。
拿出海碗,裝上一大碗面,澆上熬hǎode湯汁,面上再擺放上肉沫、豆腐、煎雞蛋等,再上幾個開胃的腌菜。
軍伍里的人吃食都不精細,很多有干飯吃就已經不錯了,而婁將軍經常和自己的兵卒一起吃飯,更是不在乎平日里的飯食,這種大碗面份量足,是最適合這樣寒冷的冬夜吃的。大口吸溜吸溜的吃上一大碗,整個人都會大呼爽快,身子也跟著暖和起來。
當吳管家帶著小廝把兩只海碗端上來放在桌上的時候,婁大將軍就hāhā一笑,“還是嬌嬌懂為父。”
陸宏修這些年在西域也是風餐露宿,見到這大碗面也心生好感,與婁大將軍相對著的大口吃著碗里的面條,直到一碗面條見底,兩人才抹了嘴抬起頭來,互相hāhā大笑了一聲。婁大將軍吃的更是連一滴面湯都沒剩下。
婁箏的臊子面做了很多,又讓吳管家指揮小廝給父親身邊的那些親兵每人送了一碗,好些人這么冷天穿著鎧甲還在院子里巡邏。吃了一碗又香又足的臊子面,舒服想要長嘆一口氣。
魚九吃完了一碗找到吳管家面前,摸著頭憨憨的道:“吳叔,這面還有沒有了,俺還想吃一碗,以前大帥府上可沒有這么hǎode吃食,都是硬硬的鍋盔,一口下去牙都要崩斷了。”
“去去去,這是咱小娘子親自做的,分到一碗你就燒高香吧。竟然還想吃。我還想再吃一碗呢!”吳管家不耐煩的把魚九攆走。
魚九連忙抹了抹嘴巴,“啥,小娘子來了?”
吳管家哼了一聲,“小娘子不來。你以為你這個粗人能吃到這么好吃的面條?”
魚九嘿嘿笑了兩聲。露出了一口大白牙。摸著腦袋走開了,也不再提再吃一碗面條的事。
吳管家看他離開,笑著搖搖頭。大罵這群吃貨。
罵了一半,嘆了口氣,老爺的親兵還好,平日里經常能在大帥府混上兩頓,而軍營里那三萬兵卒,現在一天只能兩頓,還都是稀的,他們很快連鍋盔都要沒得吃了。
也不知道這個季度的糧草什么時候能撥下來,這都已經延遲兩個月了。
大軍每日都要訓練,兵卒們吃不飽,有的訓練到一半就會暈過去。
還有那些戰馬,折損的更是厲害,根本就經不得長距離作戰,涼州環境惡劣,關內又是都送來的矮腳馬,與那些蠻子的壯馬根本沒法比。
想到這里,吳管家無奈地搖頭。
算了算了,就算這些都看在眼里,他也沒有任何辦法改變,只是徒增煩惱罷了。
只希望今天那些蠻子不要打來涼州就好,至少也要等到朝廷的輜重運到涼州來。
大將軍麾下的三萬兵卒還等著那些銀錢糧草活命呢!
第二天一早,婁箏就收拾了起床,昨晚已經吩咐了藥奴早上熬皮蛋瘦弱粥,蒸幾屜包子。
婁箏剛從臥房中走出來,就把等在外面的吳管家嚇了一跳。
“小娘子,您這是?”吳管家眼皮跳著問。
婁箏低頭看了看自己一身軍營小兵的粗衣打扮,對著吳管家笑了笑,“我今天要隨爹爹去軍營里看看。”
吳管家臉一僵,忙跑去書房里詢問大將軍去了。
婁箏也連忙跟在后面,父女兩在書房用了早飯,從書房出來的時候,婁大將軍滿臉無奈地看了一眼身后的女兒。
zuìhòu只能道:“只許今天一次,以后可不許這樣了,不然爹爹可真要發火了。還有今天就跟在爹爹身后,爹爹不在的時候,你就跟在你韓叔叔身邊,千萬不要亂跑!可知了?”
婁箏笑著晃了晃爹爹的衣袖應是。
大武朝雖然開放,對女子束縛也沒有那么多,就像是盛唐的環境一般,但是一些根本性的問題卻是不能被忽略的,比如,軍營中不能混入女子,否則一頂治軍不嚴的帽子就會扣在將帥身上,當然軍妓和飯婆這些都不被歸納在女人之列……
從婁大將軍允許女兒去軍營這點就能看出他對自己這個獨女有多么的寵溺。
不知什么時候,陸宏修也穿了一身相同的衣服站在了婁箏的身邊,他恭敬向著婁大將軍施了一禮,“大將軍放心,有我在旁看著,師妹不會出事的。”
婁將軍帶著婁箏、陸宏修和一眾親衛回軍營。
幾個聰明的親衛,一雙賊賊的眼睛時不時往嬌小的婁箏身上瞟,旁邊的陸宏修操控著馬匹韁繩插到了婁箏身邊,把那些赤裸裸的目光給擋住。
婁箏的心思卻不在這些人身上,她緊緊盯著軍營的方向,全副身心都被父親的軍營給牽引著。
還有三個多月,圖渾人就要率領大軍攻打過來,他們有五萬人馬,而且有一半可怕的騎兵,如果父親的兵體弱多病,那根本就不是強悍的圖渾人的對手。
到時候涼州就會被一舉攻破,父親也會受到朝廷重責和折貶。
軍營駐扎在郊外十里地。
當婁箏遇到軍營的第一座瞭望塔的時候,她就被驚到了。
五六米高的瞭望塔上,三兩個兵卒穿著破爛的縮在一起,手中的武器早就置放在一邊,身子靠在瞭望塔的欄桿上,雙手縮在兩腿間取暖,見到大將軍來了,也只是哆嗦著站起來行了個禮。
其中一個兵卒站起來的時候,婁箏還看到他裸露在外面的膝蓋。
天吶!這么冷的天氣,風刮在臉上都與刀割沒什么區別,兵卒們竟然還只是穿著破了洞的單衣!冷成這樣,仗還怎么打?
出了婁箏和陸宏修,其他的人仿佛對這一情景早就習以為然。
婁大將軍面色嚴峻,并未說話,身邊的一個親衛出列高喊著問道:“張狗子,夜間可有情況。”
隨后婁箏就聽到那個叫張狗子的兵卒用凍啞了的嗓子回答沒有情況。
“張狗子,今日朝食可食了?”
張狗子臉色灰敗地搖搖頭。
婁大將軍的臉色頓時就變得很難看。黑色的馬鞭落在馬屁股上,當即,一群人就朝著軍營里趕過去。
進了軍營,看著個個面帶菜色士兵,婁箏才發現父親的軍營情況是多么嚴重,本就寬大的統一兵服穿在兵士身上更顯得空空蕩蕩,有的人直接用稻草編成的繩子扎在腰間。
這里根本就不像是一個軍營,更像是一個餓殍滿地的臨時避難所。
婁大將軍臉色黑沉,他身后跟著的二十多位親兵也羞愧地低下了頭,直到進了內營,情況才開始好轉。
內營里的人看著要精神許多,身上也多是穿著鎧甲的,這里住的大多是將官以及將官的親兵們。
婁大將軍每天一早都要去練兵場,這也是規矩,帶著婁箏去了韓成峰的營帳見沒有人,轉道去了周璧的營帳。
韓成峰和周璧婁箏都認得,是跟隨父親多年的軍中好友兼下官,一個是副將一個是參軍。
而當初背叛父親誣陷父親的也是這兩人的其中之一。
具體是誰,婁箏卻沒來得及聽父親與她說,父親就離開了她。
壓下心底竄出的恨意,婁箏隨著父親進了周璧的營帳。
周璧這個時候正在營帳里吃早飯。
一碗小米粥一塊碗大的鍋盔,這在軍營里已經是上官的待遇了。
周璧也是一身重鎧,瞧見了婁大將軍忙迎了上來。
“老哥來了?昨天聽所賢侄女來涼州,你怎么不多陪一天,把賢侄女一個人扔在府里。”
婁將軍拍拍好兄弟的肩膀,無奈又寵溺地搖搖頭,讓開自己強壯的身軀,就把后面嬌小的婁箏給露了出來。
婁箏上前行禮,“周叔叔好。”而后把手上的一個小布包遞給周璧,這是早上藥奴做的咸菜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