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麗抬頭看了眼天色。
天上烏云漸漸散開,隱隱透出些陽光。
秋麗忽然笑了笑,原來,離開戲歡閣也沒什么,原來,自由并不可怕啊。
在撕了身契的那一瞬間,她胸中巨石一下子就碎了,那些忐忑,那些不安,那些痛苦,就像曬到陽光的泡沫。
面對眼前這個蔡嬤嬤的威逼,她無能為力的這一刻,她才真正知道害怕。
她特別的怕,看見那張拿在蔡嬤嬤手里的賣身契,她就渾身冰冷,連指尖都是冷的。
往日她總和櫻桃說,賣身給戲歡閣不是壞事,便是平民百姓,在外頭又真能主宰自己的命運不成?碰上那些權勢富貴在手的,還不是要低頭服軟?
她一直這么認為,可今天卻明白了,她以前的想法或許不錯,可若自己連個正常的,清白的身份都沒有,那她就連低頭服軟的機會,別人都不會給,別人拿了她的身契,就拿住了她的命運。
“三娘子……就是餓死,窮死,我也不受那磋磨。”
秋麗忽然一低頭,眼淚滾滾而落,一把抱住顧湘的胳膊嚎啕大哭,“嗚嗚嗚,憑什么這么欺負人,憑什么!嗚嗚嗚。”
顧湘:“……我帶了幾瓶肉醬,你想嘗嘗嗎?”
說著,她取了一罐醬打開牛皮紙的封皮,又香又辣的滋味一沖,簡直讓人口水頓時流滿地。
秋麗:“嗝,要。”
戲歡閣的姐妹們一擁而上,扶著她回后院。
秋麗忽然間如臨大敵:“我沒事,不用你們陪……”
戲歡閣的后院的風景,在壽靈也是大名鼎鼎。
好些文人墨客到戲歡閣來,不為美人,單單就為了一年四季皆成景的好風光。
八角涼亭四面都是細細的紗。
紅木的小圓桌,椅子靠背上鋪墊了貂皮的坐墊,紅泥小火爐,紫砂茶壺,桌上擺著四色點心……旁邊兩個小丫鬟特別有眼力,手腳麻利地把點心都給撤了下去。
顧湘拿了罐開了封皮的肉醬給她們放在桌上:“等下煮碗面,大家配著吃一吃。”
說話間廚房里就送來了面。
“我今天專門過來就是想給戲歡閣看看這一款新肉醬,有兩種,你們這種用的都是特別養殖的豬肉,這是頭一批,還有一批雞肉雞雜的,品質都很好,若是想分出檔次只能從包裝上下功夫了……”
顧湘說著說著就停了,“行……先吃。”
一桌的美麗小姐姐們一人挖了一大勺肉醬攪到面里,從斯斯文文不露齒地吃,到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過度,也就只用了眨眼的工夫。
顧湘估計自己現在說再要緊的話,這些小姐姐們也聽不見。
折騰了這么久,她也有些餓,干脆也坐過去讓人盛了碗面,面條是戲歡閣的小廚房做的。
閣里的小姐們生活作息都不大規律,經常半夜三更餓了要吃東西,小廚房的面和粥都是常備著。
顧湘先嘗了口面條,也就一般水準,煮得火候稍大。
也加了一勺肉醬進去,肉醬顏色又亮又紅,油汪汪地鋪在面條上,都是大顆粒的肉,簡直能與紅燒肉的質感相比。
一罐子肉醬份量正好,滿座的小姐們分過,顧湘把剩下的一勺擱在自己的面上,恰好便空了。
顧湘拿筷子攪合了兩下,卷起來往嘴里一塞,眼睛不由就小小地瞇起:“唔!”
簡直香得要人命。
顧湘覺得自己做得肉醬一次比一次好吃,吃起來比她第一回吃到老干媽還驚艷得多。
“惜惜,你今天晚上還要跳舞,別吃了,這碗給我。”
“沒關系,今晚我不上臺了,婉兒,你不是說拓枝舞你已經練得很好?今天你上。”
“我腳崴了。”
“腳崴了可不是小事,千萬不能吃咸的,婉兒你吃面就好。來,我幫你把醬挖出來,不用謝啊。惜惜你要上臺,怎么能吃這么簡單,我讓廚房給你煮一碗雞湯喝,肉醬就不要吃了。”
宋香香笑盈盈地從婉兒的碗里挖走一大塊兒肉醬,又去夠惜惜小姐的碗。
婉兒一驚,唰一下端起碗,眼睛睜開,隱隱發紅。
惜惜一側身護住自己的飯食,再不開頭,悶頭苦吃,婉兒眼睛發紅,目中隱露殺氣。
桌上氣氛頓時緊繃,所有人對視一眼,目露警惕,不再開口,一時間滿桌的人都在吸溜面。
陽光暖洋洋地灑落,顧湘一邊吃,一邊打量四周,上下左右地看了看涼亭,決定回村建自己的窩時,也給自己搭幾個涼亭乘涼,四面也掛上紗,她記得商城里有種用在餐廳的暮云紗,好像挺便宜,波光瀲滟,十分美好。
就用暮云紗吧。
稍一走神,戲歡閣的小姐們已經都把碗里的面吃得干干凈凈,連一點湯都沒有剩下。
六個小姐都沒了形象,歪在椅子上表情饜足,就是有些意猶未盡。
秋麗看著顧湘讓老狗幫忙拿進來,放在墻角的兩組二十四罐肉醬,舔了舔嘴唇。
“要不?”
“我們再開一罐?”
幾個小姐面面相覷,噗嗤一聲,笑出聲來。
大半日的緊張,糾結,痛苦,都在這樣一碗香噴噴,熱氣騰騰的面里消散。
秋麗笑了半晌,惜惜忽然伸手把她攬懷里:“……以后你跟顧小娘子去吧,多享福?天天都能吃到小娘子的手藝……我都想和你換。”
“嗯。”
秋麗抽泣。
顧湘:“……什么叫跟我?我不拐賣人口。”
惜惜小姐失笑:“你就收了她吧,我教她讀書識字,很辛苦的,收了她不虧。放出去吃不上飯,說不得就餓死了。”
她是第一次真正和顧湘面對面說話,可就今日這一見,她心中便升起知己之感。
作為戲歡閣的花魁,她當然知道世人怎么看她,怎么看閣中姐妹,她們就算再怎么標榜自己賣藝不賣身,世人也不把她們當人看。
越是女子,越對她們百般嫌惡,話都不敢和她們多說半句。
當初那小孩蘇三找上門,和秋麗,櫻桃兩姐妹說,顧家的小娘子想同戲歡閣合伙做生意賣果酒,她面上沒表露,當天夜里卻是大半宿睡不著,爬起來對月暢飲了三杯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