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秋實

第六章 外強中干

兇悍潑辣也好,雷厲風行也罷。

旁人眼中如何看她,余幼嘉都不甚在意。

她只知道,切藥刀刀鋒之下,原本吵嚷,啜泣,對她怒目而視的人,全部都安靜了下來。

安靜。

直到余幼嘉的聲音繞梁后又消散殆盡,整個庭中,仍然是如死一般的安靜。

這才對嘛!

余幼嘉對這副場面勉強還算滿意,揉了揉自己有些發酸的手腕,站在臺階之上,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勢睥睨他人,很快便辨析出了幾個眼中隱有火苗竄動,卻又不敢同自己對上視線的人,確定自己都記下這幾人面貌之后,方才嗤笑一聲,懶洋洋開口道:

“怎么了?你們這些口口聲聲‘詩書傳家久,耕讀繼世長’的名門之后,找不言語來反駁我?”

言及此處,余幼嘉一頓,沒有持刀的那只手在自己面前隨意揮了揮,像是驅趕什么蚊蟲一般,打斷了預料之中其他人那尚未出口的氣惱,又勾起了唇角,故意拖長音道:

“我知道了——”

“你們這些自幼金尊玉貴的人,也如市井村婦一般,偏私的厲害。”

“有看人下菜碟的,有生怕沒有錢給自家孩子治病的,有早知自己不會被老太太偏頗,所以哪怕是草屋泥墻,也巴不得都得住一起吃苦的......”

“老太太從前一定是個好性兒的人,沒同你們說過這些,你們也就聚在一起,懷著美夢,得過且過能過一天算一天。”

“但現在我既破了窗,你們又外強中干,便只能一退再退。”

余幼嘉的眼神略帶深意的掃過庭下所有人的神色,最后,定在了余老夫人的臉上。

余老夫人溝壑密布的臉上一片青紅交加,早已干渴龜裂的唇更是抖得厲害,光看外表,完全無法同余幼嘉印象中的高門命婦聯系上,甚至連巷口村婦也相差無多。

余幼嘉不算什么好性的人,難免多欣賞了幾眼,可也正是這幾眼,她卻從對方臉上那一副強裝鎮定的神情里,嗅到了一絲不一樣的氣息。

奇怪......

這位素未蒙面的老夫人,應當也是見過大場面的人,被小輩說是外強中干,無論如何也應該氣惱才對,怎會是這副‘被說中心事’的做派?

余幼嘉斟酌幾息,腦中數道念頭閃過,隨后突然眉心一跳,復才問道:

“你們之中......該不會是沒有能做主的人罷?”

這個念頭其實是推測而來,可接下來,沉默不語的余老夫人與其余眾人,卻無疑是在驗證了余幼嘉的言語。

這句話,像是一柄刀子,血淋淋的剜開了余家女眷最想隱藏的惡臭膿瘡。

膿瘡積壓許久,被乍然挑破,一時間鮮血飛濺,愁云慘淡之氣頓時籠罩在一般女眷們的頭頂。

余老夫人這輩子見多識廣,也算是眼光獨到,但她卻也萬萬沒有想過,大房這個初次相逢的小丫頭,居然一下子便瞧出了一家女眷的死穴。

那一瞬,抄家那日起強撐至今日的疲累感一下子涌上心頭。

一時間,余老夫人身形搖擺,險些無法站立,好在有老仆來扶,這才堪堪沒有狼狽的摔倒在地上。

這一下,便驚起了一連串咋咋呼呼的驚叫聲。

余幼嘉確實有些疑惑為何余老夫人這樣明顯有余威的家中長輩,卻無法‘做主’。

但,情況緊急,況且又是當著一庭院女眷的面,自然不好細細打探。

于是,余幼嘉便收回了目光,提著刀穿過回廊,她推開宅院的側門,一眼瞧見了早已辦好她交代差事后來匯合的周利貞。

他并非自己一個人來的,身后還跟了兩個各自推著一輛滿貨板車的藥鋪伙計。

余幼嘉這心,當即就松了一半。

而另一半心,在見到周利貞招手喚來一個約摸四十多歲上下,粗布汗衫,面容憨厚的面生漢子后,也終于安穩了下來。

許是這聲長舒氣太過明顯,周利貞見此微微含笑,原本就得天獨厚的雋秀眉眼此時更加出挑,他輕聲道:

“阿妹,你說要找信得過,最好今日就能掏錢買下宅院的掮客,我給你帶來了,這是咱們家的表親,按輩分算下來算咱們的叔輩,你得叫一聲錢叔。”

“另外,你要的兩車東西也都已經備下,一車是能解風寒鎮痛,調理身體的藥材,一車全是女子衣裙,按你的交代,只買了厚實又舒適的,價格倒是不貴,只是臨時搜羅不到太多,尺寸更沒法挑,若你還要,阿哥現在就去成衣鋪子下訂,讓人臨時趕些送來。”

這每條每項,哪怕是余幼嘉自己去辦,估摸著也就只能如此。

聞言,余幼嘉心中感激,對這位靠譜又柔弱的表哥印象當即又更好了不少:

“余家來投奔的女眷遠不如我所想的多,這些藥材與衣裙應當是夠用了。”

“表哥別著急走,等我帶著錢叔去看看院子和地契,將錢拿到手,這回表哥墊了多少銀錢,才好給你。”

“嗯......對了,多,多謝表哥替我奔走操勞......”

余幼嘉這人向來利落又狠辣,嗆人的話張口就來,但溫熱的體己話,卻只能說的支支吾吾。

不過好在原身好似也是別扭性子,周利貞先是一愣,當即便彎了眉眼,低低笑道:

“你我之間,說什么謝,我若是拿了阿妹的銀錢,回去母親少不得要批斗我一頓。”

姑母李氏是什么脾性,余幼嘉自醒來的時候就瞧出來了,但這回,她卻格外的堅持:

“表哥,話不是這么講的。”

“若是我要這些東西,我占舅母與表哥些便宜,你們想必肯定也不會怪我,我推辭倒顯得生分。”

“可如今這些東西不是‘我’要,而是......”

余幼嘉稍稍側身,露出身后打開一條縫隙的側門,當即,周利貞便明白過來。

兩人對視一眼,都從眼里看到了無奈。

余幼嘉沒有多說,只是轉向站在一旁等候的敦實漢子,出聲道:

“錢叔,等會兒的事情需要勞煩你了,我先給您透個底,里面的場景,著實不算好......”

被稱作錢叔的人雖然衣著并不鮮亮,但明顯也是做過不少買賣的人,樂呵呵的笑道:

“周家閨女,你放心,在我手上走過的宅院,沒有五十也有三十,見過不少磕磣的,修修補補,翻翻雜草,照樣新的和剛剛蓋好似的。”

“叔這人做生意沒那么多講究,你帶路就是。”

余幼嘉沒有刻意糾正對方的稱呼,抿了抿唇,當即推開了側門。

錢叔一邊跟在余幼嘉身后往里走,一邊樂呵呵的打量四周:

“怎么不算好,這不是挺好.......誒!這些門窗?!”

綿長的疑惑當即吸引了內里仍在手忙腳亂的一群女眷注意。

原本早已被切藥刀震懾的女眷們顯然記吃不記打,余幼嘉只不過是走了一小會兒,再次帶著人回來,便又有一個多嘴的人尖著嗓子驚慌喊道:

“你,你,你怎么帶著外男進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