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的時候,狂風已然停歇,無數支火把將興元府的城外照得就像白晝一般。沉重的投石車,轉輪和紐帶發出刺耳的摩擦聲,將一塊塊巨石送上半空,落在興元府的城頭上。巨大的石塊轟然落在城墻上,將整齊的城垛砸得殘缺不全,將躲避不及的士兵砸成一片血污。四面合圍的金兵瘋狂的沖擊著城頭,依然廝殺不斷……
黎明到來之前,是一天最黑暗的時刻,興元府里再沒有后備。幾乎一整夜的激戰,讓城頭處處都是尸體。傷者的呻吟、同袍的哭泣,在城頭低聲壓抑。那一刻,或許是已經連續作戰九個時辰的官兵們唯一能夠休息的時候。
筋疲力盡的完顏璟和他的戰士已經潮水般退回了陣地,他們也是人,不是鐵打的,也要吃飯睡覺也要敷藥療傷。難得的平靜,讓興元府在這一片黑暗之中,變得極為詭異。官兵們將戰友的尸體從城頭拖走,受了傷的戰士漠然抱著兵刃等候著下一場廝殺,只要他們還有一口氣,只要他們還能戰斗,哪怕是咬著女真人的耳朵一起從高聳的城頭摔死!那也是他們光榮的歸宿。
喊殺聲再度響起的時候,天色已經明朗。這并不能用明朗,依然是那么陰霾的天空,依然是看不到任何陽光的天氣,強弩之末的金兵奮起余勇朝著城頭進發,遍體鱗傷的宋軍堅韌的拿起武器,等候著戰斗的開始。從石炮再一次發射,從云梯再一次搭上城頭,從滾木再一次砸下,城墻上下那猩紅的血跡,銘刻下每一處激戰!
“皇上,我們的估計有誤。”不花剌快步跑到完顏璟身邊,恭恭敬敬的對皇帝陛下說道:“抓到一個活口,詢問之后才知道。就在我們入城之前不到半個時辰。錦衣衛都指揮使韓風帶領一千豹組官兵進入興元府。所以,我們要對興元府的實力做重新估算。”
完顏璟冷峻的面色,在聽到韓風這兩個字之后,似乎微微抽搐了一下:“估算?不需要,如果上馬野戰,一千豹組可算作五倍騎兵來用。但是守城,他們就算再悍勇,一千人頂多能做三千人來使用。他們也是人,中了刀槍會死,會餓肚子,會疲勞。已經連續作戰快十二個時辰了,我們有三萬人可以輪番進攻,他們只有五千人。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朕不想要聽任何解釋,攻破興元府……活捉韓風!”
不花剌知道完顏璟對韓風的痛恨,皇帝陛下就差沒有說要親手斬了韓風泄憤。不過,完顏璟說的也對。豹組再強大,也只是人……
正要轉身離開,不花剌忽然聽到皇帝的聲音:“不花剌,既然知道豹組在這里。朕分五百黑甲給你……繼續攻城!”
黑甲……不花剌莫名激動起來,自從大金建國開始,黑甲就是直屬于皇帝親自指揮的御前兵馬。他們的勇悍和精良,他們無敵和威猛。在軍中已經是神話。但是從來沒有一個將領能夠指揮哪怕一百名黑甲鐵騎。
五百黑甲,這個數字足以告訴不花剌,完顏璟有多么希望拿下興元府,多么希望活捉韓風,多么希望能夠親手把這個幾乎跟自己有“奪妻之恨”的男人斬于刀下。
“臣,絕不辱命!”
戰斗依然在持續,從清晨到正午,從午后到黃昏。沉厚的云層終于裂開了一道縫隙,一整天都消失不見的太陽在即將落山的時刻,朝著蒼茫陜西大地落下一律余暉。城頭上能站著防御的宋軍已經越來越少,城下,能夠繼續進攻的金兵卻還是很多。
“完顏璟這潑才真他娘的瘋了。”楊子厲滿身傷痕,盔甲已經破了十余處,癱坐在地上,背靠著城垛苦笑著對韓風說道:“黑甲……我從來沒親眼看到過黑甲投入戰斗。完顏璟真舍得下本錢啊。”
“我是第二次看到黑甲戰斗。”韓風的情況比起楊子厲來說,好不了多少。那一身別人的盔甲破破爛爛,臉上滿是血跡,頭發凌亂的披散著,手中的鋼刀豁豁牙牙的幾乎快成了一把鋸。韓風長長的吐了口氣,舔了舔干澀的嘴唇,喃喃說道:“讓我很欣慰的是,我的豹組真的不比黑甲差。打起來那瘋狂的勁頭,比黑甲瘋多了……”
“豹組的人也陣亡三百多了……”楊子厲郁悶的將手中的刀鞘砸在地上,憤怒的張口大罵:“益川郡的援軍呢?都死了不成?金兵來的這么快,根本不可能分兵打援。要是跑得快,益川郡的援軍中午就應該到了,現在都他媽黃昏了,難道他們是用爬的?”
韓風搖搖晃晃的站直了身體,肚子不爭氣的咕咕叫了兩聲,從城垛邊的筐子里抓出兩個饅頭,丟給楊子厲一個,小心翼翼的撕去濺上鮮血的面皮,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楊子厲呆呆的看著韓風,忽然開口嘲笑道:“怎么?怕血?這饅頭哪怕用血泡過,我也敢吃。你還是少爺脾氣了!”
韓風搖了搖頭,認真的看著楊子厲:“我怕是自己兄弟的血。”
城頭上的尸體被人清理下去,滿地都是血跡。城內的百姓青壯都已經自告奮勇拿起武器要幫助守城。盡管他們的勇氣可嘉,但是楊子厲和韓風都很清楚,那些從未參加過訓練的老百姓,一旦加入戰斗,并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某些時候,也許還會拖了大軍的后腿。除了一部分被官兵挑選出來的青壯發放了武器之外,余下的人,楊子厲還是讓他們補充后勤。
“咱們未必能活到后天。”韓風吃完饅頭,拍了拍巴掌,笑瞇瞇的說道:“你就認了吧,茶馬司的事兒,是你的主意吧?”
“是!”楊子厲挺起胸膛,大咧咧的說道:“看到沒,我的興元軍到底怎么樣?這么好的兵,拿不足軍餉,吃的穿的都沒別人好。我這個當頭的,當然要想辦法幫他們過點好日子。茶馬司那里我賺了些錢,可一文錢沒留給自己。都撒下去了!”
“韓風……我看得出來,你也是一條漢子。”楊子厲靜靜的看著他,站起身來,他的目光清澈如水,語氣平靜沉穩:“如果過了這一關。所有的罪責,我一個人扛。但是……不能撤了興元軍,不能追究我的弟兄們。”
“過得了再說吧。”韓風苦笑一聲,還是伸出手和楊子厲重重一擊掌。
“豹組那里給我留四百人,余下的你帶走。趁夜突圍,直奔益川郡。”楊子厲淡淡的說道:“援軍到底能不能來,就指望你了。假如……”楊子厲頓了頓:“假如興元府失守。我和我的弟兄們肯定都會戰死。近五千條冤魂,你給我昭雪。”
韓風笑嘻嘻的看著楊子厲:“好人不長命禍害留千年,你這個家伙,咱們的仇從成都就結上了。你還是老老實實的守著興元府,等著小爺回來親手抓你。”
“好,希望你能回來抓我。”楊子厲沒有絲毫婆婆媽媽,一攤大手:“不送!”
沉重的吊橋緩緩落下,落在那早已被填平的壕溝上。厚厚的城門吱呀著打開,正在休整的金國官兵還沒來得及看清楚發生了什么事,一隊鐵騎狂風般從城門內卷出,硬生生朝著西門外的金兵猛然撞去。
措手不及的金兵甚至還沒來得及爬上馬背,狂飆而至的鐵騎就已經沖到面前,飛奔的馬蹄將混亂的女真人踩在腳下,一支支如游龍般炫目的大槍肆無忌憚的掠奪著金兵的生命。他們馬踏夜營,卻沒有直奔糧草輜重之處,而是朝著防御最薄弱的地方,猛沖而去。
獵豹般兇猛的豹組,用最后的力氣試圖撞破敵陣,韓風一人一條槍沖殺在最前,槍起處,人仰馬翻……呂品奮起長矛護住韓風左右,這兩人當先開路,亂作一團的金兵怎能抵擋?但是沉厚的金兵大營就像泥沼,漸漸牽絆住豹組的步伐,回過神來的女真人拿起武器圍攏上來。不斷有筋疲力盡的騎兵被拖下戰馬……摔下馬的戰士,便不再有生還的可能!
韓風的眼睛忽然微微瞇了起來,借著軍營里的燈火,他清清楚楚的看著遠處一對鐵甲騎兵正靜靜的等待著自己。清一色的黑色鐵甲,清一色的狼牙棒,清一色的高頭大馬,和他們行伍中飄揚的那面黑色戰旗。
“沖!”韓風咬緊了牙關,厲聲喝道:“在城頭,我們不曾輸給黑甲。在這里,哪怕是受了傷的豹子,一樣可以斷旗裂甲。”
黑甲軍沉默的驅動戰馬,密集而有力的馬蹄聲重重的落在地面上,戰馬的速度不斷提升,沉重的狼牙棒已經高高揚起,借助著飛快的烈馬,這一擊必然勢不可擋。飄揚的黑色戰旗斜指豹組,一雙雙貪婪嗜殺的眼睛死死的盯著豹組的官兵。
驀然間,黑甲軍齊聲高呼:“萬歲!”,馬速瞬間提到巔峰,便是要透陣而過!
韓風目眥欲裂,長槍筆挺……
豹組殘兵振臂嘶喊:“殺!殺!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