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中旬的天氣,越來越冷了。
寒風凜冽,似刀割。
……
蘇楊一直不喜歡冬天。
寒冷干燥的天氣總讓他想起在工地干活的日子……
凍瘡又癢又疼,開裂的傷口更是折磨人。
好在現在情況改善了不少,至少沒再長凍瘡了。
偶爾在劇組里干活,也沒有那么辛苦,本質上,搭建布景,拉東西什么的,和裝修工地沒什么區別。
閑暇時候,蘇楊也會偶爾看一下電影的相關書籍。
阿武正式開拍后,蘇楊對這部電影的理解逐漸加深,但對影片更深層的藝術,卻始終跟漿糊一樣。
所以,他只能按部就班地說著臺詞,跟著劇組四處轉場。
劇組起初也挺熱鬧,媒體對這件事關注度也不小,陸陸續續地前來采訪工人們,也做了相關報道。
但隨著時間推移,媒體的熱情漸漸消退,似乎工人討薪這類社會新聞的熱度,終究比不上娛樂圈的八卦緋聞。
張城和余斌本想借著蘇楊此前的宣言,打造“為民請命”的斗士形象,為底層發聲。
但現實很殘酷,這些聲音并未形成社會熱議。
兩人為此長吁短嘆,抱怨這是個娛樂至死的時代,隨后又覺得身上的使命感更重了,希望通過這部電影喚醒更多人的關注。
不過事情也有積極的一面:相關部門很快對海山城的外來務工人員展開調查,到劇組了解工人們的現狀。
連續多日,工作人員為工人們普及法律知識,并為部分正規單位的編外工人補發了補償款。
相關部門還設立了免費法律咨詢點,只是前來咨詢的人并不多……
……
十二月十七日。
傍晚。
“張老師好像瘋了。”
“哪能不瘋,現在他跟陀螺一樣,壓力非常大……”
“……”
劇組休息室里,張城和余斌抽著煙,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目光時不時望向遠處。
蘇楊沒有抽煙,只是低頭翻著演員入門30天,認真琢磨書里的每一句話。
蘇楊的性子向來如此……
忙碌時勤勤懇懇干活,如今換了新行當,便也認認真真地學起新知識,讓自己不至于掉隊。
能理解的,他反復琢磨,遇到晦澀的專業術語,能問就問,實在弄不懂就死記硬背下來,想著說不定哪天就突然開竅了呢。
這段時間,他已經漸漸習慣了這個時代的生活,也更真切地感受到一種真實的感覺,偶爾看到張城余斌和父母通電話的時候,偶爾也會想家……
有時候想回趟老家,卻總覺得這事兒挺荒謬。
上輩子的故鄉和親人早已無處可尋,而這輩子的老家連個確切的地方都說不上來。
記憶里總是在不同的城市輾轉,每個地方都待不長,求學之路也總是磕磕絆絆。
賭鬼父親在他小時候就因怕被剁手躲債跑得無影無蹤,母親帶著他顛沛流離,直到他上重點高中那年,她突然跳河自盡……
尸體浮出水面時已經腫脹變形,這件事讓當時正在讀書的他情緒徹底崩潰。
一陣風吹來。
蘇楊微微嘆了一口氣,合上課本,有些無奈。
這人還真夠苦的。
“我去隨便逛逛……”
“好。”
張城和余斌看著蘇楊站起來,下意識也跟著站起身。
兩人望著蘇楊遠去的背影,不約而同地搖頭嘆息。
余斌輕聲說:“總感覺揚子挺孤獨的,像個藝術家......”
張城點點頭接道:“是啊,我感覺像頭孤狼......”
…………………………
傍晚的夕陽并不算溫暖。
但透著些許喪氣勁。
蘇楊雙手顫抖,漫無目的地在海山城閑逛著。
偶爾在音像店駐足觀望,也進去買幾盒錄音帶聽聽。
不知道是不是融合了原主情緒的關系,最近蘇楊對各類流行音樂都挺感興趣,無論是粵語、港臺、大陸的歌曲,還是英文歌和搖滾樂。
他經常在音像店里發現一些陌生卻動人的旋律……
這些歌在他原先的世界從未出現過,卻在這個時空真實存在著,同樣能喚起人們復雜而深刻的情感共鳴。
“老板,蘇沐雪的新專輯什么時候出?”
“快了,快了!”
“哦,今天不出了嗎?”
“廠家沒說發貨……”
“好吧!”
蘇楊每次走進音像店,總會被一個熟悉的名字包圍……
蘇沐雪。
她的海報占領了每家店鋪的櫥窗,精致的臉龐在燈光映照下泛著柔和光暈。
即將發行的螢火蟲專輯封面占據著貨架最顯眼的位置,電視機循環播放著她過往專輯的MV片段。
每當駐足時,總能聽到老板們熱切地詢問:“蘇沐雪的新專輯到貨了嗎?”
偶爾,他會停下腳步,聆聽著音像店里飄出的短暫歌聲。
專輯還沒正式發布,但一些剪輯流出的高潮片段已經開始作為預熱宣傳,在各大音像店循環播放了。
“螢火蟲,螢火蟲,慢慢飛”的旋律清脆悅耳,既甜美又帶著幾分清冷,卻出奇地朗朗上口,那歌聲仿佛能帶人回到童年無憂無慮的夏日,純凈而美好。
漸漸地,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蘇沐雪的聲音滲透進了這座城市的每個角落……
街頭行人隨口哼唱的調子、電臺主持人頻繁提及的名字、小販收音機里流淌的旋律......
不知不覺間,她就像一陣溫柔的晚風,悄然席卷了整座城市。
而更多的報道,則聚焦在蘇沐雪與童年時期那段青梅竹馬的故事上。
幾乎所有的娛樂版面,都在鋪天蓋地地渲染著這個溫馨又帶點傷感的往事。
蘇楊默默地瀏覽著這些報道,那是一個關于蘇沐雪在最孤獨無助的歲月里,一個男孩默默守護她、陪伴她度過人生至暗時刻的故事。
當這個充滿治愈力量的故事,配上她清澈動人的歌聲,仿佛瞬間擊中了每個歌迷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喚醒了他們記憶深處那個也曾脆弱無助的自己......
“老板,麻煩幫我預訂一張蘇沐雪的專輯。”
“好嘞!100塊訂金。”
“這么貴?”蘇楊震驚了。
“那可是蘇沐雪啊!您看看這排隊預訂的人...”老板指著登記簿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壓低聲音神秘地說:“小道消息說這張專輯可能創造歷史,絕對有收藏價值...而且,這張專輯,是蘇沐雪自己作詞作曲的!”
蘇楊摸了摸干癟的口袋,最終還是縮回了手。
算了……
還是等以后去買盜版專輯吧。
……
蘇楊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報亭上,那里同樣熱鬧非凡。
娛樂版面上,除了蘇沐雪新專輯引發的轟動外,最引人注目的莫過于張曉東與橙紅星娛的合約糾紛新聞。
最近這段時間,張曉東的行為越來越反常……
白天總是神秘消失,深夜才默默回到出租屋,然后就把自己反鎖在錄音室里整宿不露面。
偶爾他也會來找蘇楊說話,但話題總繞不開音樂,而且每次都會氣急敗壞。
“蘇楊,有時候我真想把你腦袋擰下來!你他媽的比老竇還狠!干脆一刀殺了我算了!”
張曉東常常指著那首仍未完成的那花草稿,咬牙切齒地瞪著蘇楊。
他整個人像是憋著一股無處發泄的悶火,臉色陰沉得可怕。
而蘇楊只能一臉尷尬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回應……
他是真的……
只能想到這些片段了!
他已經盡力了!
不過奇怪的是,這種情況在五天前突然有了變化……
張曉東不再找蘇楊聊天了耳,而且整個人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憔悴下去。
他開始出現更極端的舉動……
時而瘋狂砸東西,時而在寒冬深夜只穿著內褲就跑出去,凍得渾身發抖才回來,然后繼續把自己關在錄音室。
而最令人擔心的是,最近兩天他徹底消失了蹤影,誰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而今天……
蘇楊又在報紙上,看到了張曉東的身影。
晚風中。
蘇楊低下頭,默默地掃了一眼。
張曉東與橙紅星娛的合約糾紛案近日宣判,法院最終認定張曉東構成違約,需賠償公司675萬元違約金。
判決書同時明確禁止他在公開場合演唱任何與宋唐樂隊相關的歌曲,變相封殺了其演藝生涯的核心內容。
消息一出,輿論嘩然,幾乎所有娛樂版面都在唱衰這位搖滾老將……
搖滾周刊以“時代的棄子”為標題,盤點其從巔峰跌落的歷程。
星娛樂則挖出早年樂隊內部矛盾,暗示其“忘恩負義”。
更諷刺的是,同期出版的音樂人物特刊中,昔日隊友于龍的專訪赫然寫著“真正的搖滾精神永遠不會背叛”,字里行間將張曉東塑造成背離初心的反面典型。
連街邊小報都在標題黨式渲染“張曉東豪宅遭查封”“搖滾圈好友指其品行不端”等八卦,徹底將他釘在名利場的恥辱柱上。
……
蘇楊覺得張曉東不是這樣的人。
不過……
此時此刻也無可奈何。
這個圈子,似乎本來就是這樣。
……
在路邊攤隨便吃了點以后,蘇楊回到了劇組的出租屋里。
余斌和張城兩人去拍夜景了。
出租屋里空蕩蕩的。
門口傳來了敲門聲。
門開了。
張曉東提著行李站在門口,胡子拉碴,整個人憔悴得像流浪漢一般,深重的黑眼圈掛在臉上……
蘇楊走過來幫他提行李。
張曉東進屋后,沉默地坐在椅子上抽了許久的煙。半晌,他抬起頭看向蘇楊:“揚子......”
“嗯?”
“我打算在1月份發張個人專輯......”他頓了頓:“這張專輯,你得幫我一起做。”
“可我不會啊......”蘇楊還想推辭。
“進屋。”張曉東直接打斷他,顯然沒心思聽他推脫:“我這兒還有幾首歌,你幫我聽聽看,我總覺得差點意思。”
說完,張曉東徑直走向里屋。
蘇楊遲疑片刻,還是跟了上去。
剛踏進門檻,一把吉他就迎面扔了過來。
蘇楊下意識地接了吉他……
“他們......”
“毀不了我!”
“更別想毀掉我們!”
“這一次!”
“我們要用音樂作為武器!”
“我有預感......”
“屬于我們的時代終將沖破黑暗!”
“在這片污濁的泥潭里……”
“必將綻放出最絢爛的花!”
“揚子!”
“就從這里開始!”
“翻開音樂歷史上,全新的一頁吧!”
張曉東突然變得異常亢奮,雙眼通紅,情緒激動。
與之相對的,是蘇楊恍惚的神情。
在略顯凝重的氛圍中,張曉東開始彈奏一首名為展翅高飛的新歌。
激昂的旋律在房間里回蕩,其中有一段旋律意外地讓蘇楊想起了前世汪半壁的飛得更高。
雖然歌依舊比較模糊,但蘇楊的思緒不禁有些飄遠。
“你覺得怎么樣?”張曉東期待地問道。
“挺好的......”蘇楊回過神來,輕聲應道。
“不過……”
“不過什么?”
“好像,中間的旋律,是不是稍微改一改,舒服一點?”
蘇楊閉上眼睛,兩個世界的旋律在他腦海中交織碰撞,逐漸融合成一段全新的旋律。
這段旋律既保留了飛得更高最動人的部分,又完美契合展翅高飛的基調,更貼合張曉東的嗓音特點。
他接過吉他,默默低頭,照著修改后的歌譜彈奏起來。
起初琴聲磕磕絆絆,聽得人腦殼痛。
不過,張曉東始終在一旁耐心地等待著。
半小時后,當蘇楊終于彈出那段高潮旋律時,琴音剛落,張曉東猛地怔在原地。
他先是一愣,隨后表情逐漸凝重起來,最后像是突然明白什么似的猛地抬頭,咬牙切齒地瞪向蘇楊:“你他媽又要故技重施是吧?彈到關鍵處就卡殼,后面的基調銜接你又不會了對不對?”
“咳,咳……”
蘇楊不由自主地避開了張曉東那要吃人的眼神。
霎時。
屋內陷入一片死寂,只能聽到陣陣粗重的,又有些憋屈的喘息聲。
緊接著!
張曉東的罵罵咧咧地拿起了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