汨羅的聲音從后面傳來:“回頭再尋你敘舊。”
她腳步不停,淡淡道:“好。”
走出了很遠,她還能聽到廳內傳來主賓二人的對話:
“您和寧長老很熟?”語帶三分好奇,這是皇甫嵩云。
“不錯,我們相識多年,是生死之交來著。”清朗中微帶笑意的聲音,聽起來似是心情愉悅。不消說,這是汨羅在誤導不明真相的人。
“哦?多年?可是寧長老年紀不大呀。”
“呵呵……”
幸好她下盤夠穩,不然跨過這道門檻時非要摔個大跌不可。這死狐貍說瞎話真是張嘴就來,半點草稿不用打。不到三年就叫做“相識多年”么?還“生死之交”?是了,一開始這頭死狐貍為了靈茶種子,還尾行她身后想要斬盡殺絕呢,不是生就是死,可不就是“生死之交”?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鴻雁廳內終于重新陷入了沉寂。賓客都已會見完畢,所有暗衛也在不知不覺中撤走了。
皇甫嵩云翻過手掌,以指節輕扣檀椅扶手,發出規律的“咚”、“咚”聲響,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
從他身后的黑暗中,慢慢走出來一個人。
此人面白無須,眼作三角,身材有些矮小,乍看之下很不起眼。他出來之后說的第一句話是:“汨羅接了奉天府府主大位,果然神氣立即就大異于往常。”
第二句話是:“那女子就是寧小閑么?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方才堂而皇之地站在內殿聽外頭聲響。修仙者都知道這里伏有許多暗衛,反而不在意他這么一個凡人的氣息。
他特意放重了腳步,皇甫嵩云聽到了也不回頭,淡淡道:“你覺得如何?”
“確是妙齡女子。修仙者的外貌往往停駐在踏入金丹期的時候,不過成百上千歲的修士即使樣貌年輕。神情氣韻也自不同。她雖努力顯得持重,但眉眼間猶現天真,顯然年紀還小。”
皇甫嵩云嘆了口氣:“銘兒自從在隱流被她所救。回來之后成天價地提起她,連原來憊懶的性子也改了七七八八。突然用功努力起來,著實令我和朝云宗都驚喜不已。唉,我還道是個怎樣妖媚入骨的女人,能令他牽腸掛肚,哪知……”
“少爺到底年紀還小,看人的眼光和我等成年男子不同。他身份尊貴,從小卻擔了重任在身,又無兄弟姐妹。難免心情時常寂郁。都說鴻鵠不與燕雀為伍,和他同齡的孩子,他一個也瞧不上。”白面人笑道,“我推測,他不過是在寧小閑身上找到了長姐的錯覺,滿心孺慕而已。”
“這女子來歷詭異了些,進入世人眼中時,就已經是隱流長老了。”皇甫嵩云冷哼了一聲,“那個死腦筋的妖宗,以前我數次派出使者想要購換他們的靈藥都屢屢遭拒。現在居然會讓一個人類擔任宗內要職,這可真是奇聞,并且現在還開門做生意了。”
白面人點頭道:“若隱流開放是因她之功。那這女子很不得了。生意上,不妨多行些照顧,日后于我們有利無害。”
皇甫嵩云皺眉:“她的來歷不明,我終是放心不下。我們查探了很久,她在隱流之前的經歷一片空白,何處能憑空冒出來這么一號人物?方才汨羅說自己與她乃是故交,我試探了幾句,他口風很緊,不漏半點有用的消息。不過他在這里見到寧小閑時。眼中甚是歡喜,看來果然是認得的。青岳。她之前的經歷,當真探查不到?”
這白面人。正是被皇甫嵩云倚為左右手的大司承,也是神婆子的原主人典青岳。
“有了些許眉目,正在探查。她前不久好似去了一趟大西北,并和鳴水宗發生沖突,還重傷了副宗主聞人博。現在她有隱流撐腰,鳴水宗不敢來尋她的晦氣。鳴水宗對于沖突原因晦莫如深,不過我聽說寧小閑的畫像很早就傳回宗里去了。”
“那個沒出息到捕奴售賣的鳴水宗?”皇甫嵩云玩味道,“她此舉倒真是深得我心!可是鳴水宗就算捕奴捕紅了眼也不會去捉捕修仙者才對,要她的畫像干什么?”
“目前尚不可知。”大司承典青岳道,“依屬下之見,大人也不必太過憂心。這寧小閑自身若是個平凡無奇的女子,以少爺的眼界又怎能瞧得上她?這世上有情|趣的女人,正如畫卷半掩、耐人尋味,若是一下就能被窮根究底,還有何興味可言?”
此話一出,主仆二人會心一笑。
“何況,想必您也看出來了,寧小閑雖為人類,卻不是修士。方才隱在這里的暗衛說,她連人類的靈根都沒有,身上氣息十分古怪,想必入道之法乃是另辟蹊徑。”
皇甫嵩云的興趣果然被挑了起來:“沒有靈根卻能夠修仙的凡人?呵,你說她會不會和我們一樣也是……?”
典青岳沉吟半晌才悠然道:“這倒不太可能。她身上半絲煞氣也無,雖不知她修的是什么神通,但外泄出來的力量卻是磅礴浩瀚,有若天地正氣,這樣的人多半是天道的寵兒。身具煞氣之人還能將神通修到這樣高的境界,當世除了小少爺應該不作第二人想了。”
他垂首道:“無論如何,小少爺臨世乃是逆天之舉,易遭天妒而夭折,否則我們何必送他入朝云宗以求整個宗派的氣運庇護?若她真有氣運,小少爺得其護持也是好事。”
“說的是。她若有福澤,最好能分些給銘兒。唉,她若是凡人就好辦了,等銘兒年紀再大些,直接抬她進門就成。”皇甫嵩云長嘆道:“銘兒要是對金滿妍這樣上心多好?再有三年就要為他們完婚了,這小子現在還處處嫌棄人家,成天跑到我這里喊著要退婚。真是不識得我一片苦心!”
“女大十八變,或許到時少爺對她就會另眼相看了。”典青岳緩緩道,“濟世樓占著風水寶地,養出來的女兒千嬌百媚,等少爺長大了,自然會識得女人的好。”
寧小閑和眾隱衛才出了鴻雁廳,就有仆從弓身迎了上來行禮,然后將他們接送到新住處去。
鏡海王府給她安排了一整個庭院,名為“逸清園”,位于小鏡湖之畔,小孤山以下,地勢微高,從院中即可飽覽海光山色,又瞥見其他樓殿中的人影徘徊,端的是絕佳的位置。
她這庭院中,本身就有小湖一片,水至清卻不淺,水草柔漫輕拂之間,隱見錦鱗游泳。湖上的庭臺水榭以拱橋相連,精舍掩映在花團錦簇之中。單看這一處園子的布景,就知道主人胸中自有丘壑。
園中有精舍六座,她才帶來了十余人,住得寬綽松快。她自己當然是占了一座,仆從引了其他隱衛去各自安排。
她這處園中被安排了二十余個侍女,從她踏入逸清園開始,幾乎除了走路之外,什么事都不須她自己做。渴了,自然有人端上青玉盞,里面是烹得正好的茶湯或者參湯;倦了,熏好了香、鋪好了牙床的閨房等著您吶;無聊了,就有侍女小心翼翼地問道要不要去湖心走走,或者奉上各色巧具以供賞玩。小廚房里,永遠有熱騰騰的佳肴美湯候著,全天任何時候食用都可以。
她只要一皺眉,侍女就會戰戰兢兢地彎腰,細聲細氣問她:“大人可有吩咐?”
這般富貴溫柔鄉的奢逸,已經不是普通富人能夠享受的了。華夏多少人廢寢忘食地發奮打拼,為的不就是過上這里十分之一驕奢的生活?
寧小閑心下暗嘆,聽仆從所述,這里的庭園有二百七十多座,每一座都是這樣精美舒適,令人流連而忘返。雖說修仙者普遍不太重視享受,但多數人原本都是家境平庸的凡人,可曾享過多少福?驀然一頭栽進這般的人間天堂,又有多少人能說自己不動心?莫怪她這一路走來,遇到的修仙人士很多,就是她自個兒,若非從前有了些經歷,恐怕一時也要被這里的團團錦簇迷了雙眼。
好一個鏡海王府。
幸好她的本心凝實,接觸了富貴的滋味也只是暗地里驚訝幾句,隨后就是心安理得地享受。不過她還是不喜歡一堆人站在身邊,個個盯住她看,所以她將多數仆從都遣了出去,只留下兩個替她盤發。
多虧了她昨日拉著鳩摩上街一番采買,否則衣服發飾都不夠用了。為她盤發的侍女小心地侍弄她垂到腰際的青絲,只覺手中篦子如入飛瀑,幾乎毫不受力就一捋到底,接入西窗的陽光照在寧小閑身后,令她一頭烏發倒映出了七分的金光。侍女忍不住低聲贊道:“仙姑的頭發很細,質地也真好。”
修仙的福利嘛。她懶洋洋地應了一聲,要求梳個垂發分肖髻出來。那侍女手中一頓,目光似往她臉上掃了一掃。寧小閑驀地睜眼看她:“怎么了?”
侍女只覺得她眼中光芒閃動,令人不敢直視,趕緊低頭撫發道:“沒,沒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