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景修起身便向外面走,顧不上醉得人事不知的父親和神情郁郁的母親。
“大哥,你去哪兒?”身后傳來顏雪嬌的聲音。
“二嬸娘和二妹妹好不容易回來了,我去看看她們”,走了幾步,顏景修忽然意識到深更半夜過去不合適,便對顏雪嬌說道,“你和我一起去。”
“去干什么啊,虧你還好心去看她們,那兩個不要臉的,從家里跑出去了。”
顏雪嬌后悔死了,下午的時候,她怎么就慢了一步呢,眼睜睜讓顏雪懷那死蹄子帶著二嬸跑了。
“你說什么?她們走了?沒在府里?”顏景修一把抓住顏雪嬌的手腕,聲色俱厲地問道。
顏雪嬌嚇了一跳,她的大哥溫文而雅,玉樹臨風,她從未見過大哥發火,大哥甚至不會大聲說話。
大哥今天這是怎么了?
顏雪懷的手腕被抓得生疼,她使勁掙脫開顏景修的鉗制,又急又氣地說道:“沒在,她們沒在府里,她們在外頭跟野男人廝混,祖母讓二嬸娘自盡保全臉面,二嬸娘不肯,顏雪懷用簪子假裝刺死景文,騙了阿娘放她們母女離開的,她們這會兒說不定已經去了那些下賤地方討生活了。”
想到顏雪懷會淪為娼寮里的窯姐兒,顏雪嬌就覺得心情舒暢。
顏雪懷天生就長著一張妖精似的臉,不當窯姐兒還能做什么?再說,如今的新京到處都是流民,她們兩個女子不靠男人,吃什么喝什么,住在哪里,難道等著餓死凍死嗎?
顏雪嬌越想越得意,她抬頭時卻正對上顏景修的眼睛,顏雪嬌被這雙眼睛里冒出來的怒火嚇得差點哭出來。
大哥的眼睛......像要殺人!
“蠢貨,全都是蠢貨!怎么能放她們走,怎么能!她們走了,二叔的差事怎么辦?”
顏雪嬌怔住,二叔的差事?二叔是舉人,還用得著差事嗎?做了舉事不是就有人捧著銀子上門了嗎?
顏景修看也沒看被他嚇壞了的顏雪嬌,大步流星朝著對面走去。
蠢貨,太蠢了!
雖說是三進的院子,可是顏家人口多,住得并不寬敞。
二房和三房全都擠在西廂,好在顏昭石的另外三個通房留在老家沒有帶過來,三房的顏景隆年紀又還小,否則兩家人擠在三間房里,還真是住不開。
顏雪嬌和顏雪平住在后罩房里,若是李綺娘住回來,顏昭石的那個懷孕的通房要么和顏雪嬌她們住到一起,要么就只能和丫鬟婆子擠著住了。
顏景修進來時,顏昭石躺在床上,一只手抱著通房秀竹的肚子,和他那還沒有出世的兒子說話呢。
顏景修心中一陣惡寒,二叔父知不知道李綺娘母女回來過?
秀竹嚇了一跳,沒想到深更半夜的,大少爺就大咧咧地闖進來了。
她連忙伸手去推顏昭石,可顏昭石醉成了一灘爛泥,嘴里還在說著醉話:“兒啊,爹的好兒子,爹有兒子了,有兒子了......”
顏景修的臉色愈發深沉,即使那通房肚子里懷的真是個兒子,那又如何,不過是個丫頭生的庶子,婢生子!
“阿重,讓灶上煮醒酒茶,再叫個丫鬟過來!”
這家里亂成一鍋粥,女眷們也沒人真正會主持中饋的,三位老爺喝醉了回來,連個侍候醒酒的人都沒有。
與北上的那些大家族相比,顏家只不過就是個勉強解決了溫飽問題的窮家小戶而已。
想想剛剛在酒樓里,聽到那幾個讀書人的恭維,父親和兩位叔父那一臉的沾沾自喜,顏景修就覺好笑。
“......大少爺,二老爺他......”
耳畔傳來一個怯怯的聲音,是那個通房。
顏景修一改往日的溫和,聲色俱厲:“滾出去!這是主子的屋子,以后不許進來!”
秀竹嚇得一個哆嗦,自從她有了身孕,二老爺就特別疼她,北上時也只帶了她一個通房出來,二老爺說了,只要她一舉得男,就給她抬姨娘,將來她的兒子做了官,也能給她請封誥命。
她以前從不知道妾室也能成誥命,可是二老爺說能,那就一定能,二老爺是讀書人,二老爺說的,那都是對的。
可是今天大少爺這是怎么回事?
不讓她進這屋子,那她住在哪兒?
她肚子里的兒子怎么辦?
“少磨蹭,快滾出去,否則我就把你扔出去!”
顏景修伸手就要去拽秀竹,秀竹幾乎尖叫出聲,大少爺也喝多了吧,一定是的,否則大少爺怎會對她動手。
秀竹不敢留在這里了,二老爺還醉著,不能給她撐腰,至于她肚子里的這個,不是還沒有生出來嗎?
秀竹抱起床上的被子,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直到半個時辰之后,顏昭石的酒勁才終于過去。
他看著站在他屋里的大侄子,有些發懵。
“景修,這是怎么回事?”
顏景修神情凝重,問道:“二叔父,二嬸和二妹妹今天回來過,您可知曉?”
顏昭石一怔:“她們回來了?你不是說她們......她們......”
顏家還沒進城,就在城外的十里亭見到了來接他們的顏景修,得知李綺娘和顏雪懷被扔在了路上,顏景修便很生氣,當即便花了銀子托人去找,就在今天上午,托出去的人送回消息,說是有人見過那對母女,被一伙流民盯上,死在破廟之中。
“要么是那人騙了我們,要么就是認錯了人,誤將別人當成了二嬸和二妹妹。”
顏景修把從顏雪嬌那里聽來的事情說了一遍,顏昭石的臉色也變了。
“這該如何是好,唉,這還不如死了呢。”
是啊,還不如死在外面!
“二叔父,無論如何要把二嬸娘和二妹妹找回來,您想一想,若是葉次輔知道此事,他會如何看您,如何看待顏家。”
“陶征執意要讓裕王登基,如今裕王已成亂臣賊子,先前太皇太后不是不想動陶征,而是不能動他,如今定國公到了,太皇太后不會再有所顧忌,陶征完了,他的那些門生故舊也要完了,葉次輔是一定要上位的,這個時候,他這邊絕不能出事,且,他老人家最見不得這個,您想一想,葉次輔為何會對您高看的吧。”
雖然顏景修壓低了聲音,可是顏昭石還是感覺到重重威壓。
這種威壓不是來自顏景修,而是葉次輔!
葉次輔的父親寵妾滅妻,葉次輔身為嫡子,卻是被家中老仆養大的。
尚在舊京時,顏景修在詩會上認識了葉盛,并與之成為好友。
去年顏景修之所以會到千里之外的新京讀書,就是因為葉盛來了新京。
葉盛的祖父就是當年撫養過葉次輔的那位老仆。
葉盛一家不但放了籍,而且葉次輔還將葉盛收為義子,并讓他師從自己的同門師兄,如今在樹人書院任山長的紀懷禮。
顏家還沒到新京時,葉盛便向葉次輔引薦了顏景修。
葉次輔問起顏家家世,顏景修便提起了自己的叔父,顏家唯一一位有功名的人。
聽說顏昭石膝下只有一女,卻從不曾納妾,而發妻李氏僅僅是個商戶女,顏昭石卻與她伉儷情深,葉次輔便稱贊了幾句,并且告訴顏景修,待到顏家進京之后,他要見見這位重情重義的顏昭石顏舉人。
被侄兒一提醒,顏昭石那尚存的一點點酒意也蕩然無存。
昨天他已經見過葉次輔了,提起在路上失散的妻女,顏昭石哭得不能自己,葉次輔也為之動容。
那一刻顏昭石自己也相信了,他是心疼女兒,這才讓愛妻留下照顧女兒的,誰能想到那一別便成永決!
葉次輔不但安慰了他,還讓他一定不能因此而放棄學業......
如葉次輔這樣的人,是不會把話說在明處的。
因此從葉府回來之后,顏昭石和顏景修便一致認為,朝廷為了安撫民心,培養新血,十有八、九會開恩科!
此次裕王謀反,牽連的官員不計其數,僅是首輔陶征一系就有上百人。
新皇新政新國都,朝廷需要大量官員,因此,恩科一事刻不容緩。
天下文氣聚江南,而此番來京的江南才子不過一二。
比之以往,今次想要金榜題名并不難。
榜上有名,又有葉次輔的賞識,這放在眼前的青云路,豈能因為婦人而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