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陸夏國歷三百二十七年,在史書上不過留下寥寥數筆。
“夏國歷三百二十七年秋末,王病,醫師為之診,乃毒也。”
“冬初,皇貴妃許氏因謀害王上之大罪,被廢為庶人,鴆酒賜死,許氏闔族斬立決。”
而這寥寥數語中的風譎云詭,哪怕親身經歷的人也只能窺伺一二。
但只這一二,怕是說上三天三夜都說不完。
有人猜測,在正史記載中只用統稱“醫師”來稱呼的人,在這段歷史上發揮的作用,可不僅僅是“為之診”這么簡單。
因此,也只有很少人知道,這段歷史中這個無名無姓的“醫師”,其實就是海中陸七國紀元時期在醫學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靈醫——柳空青。
但除了正主沒人知道,他才是這段歷史的真正主導者。
夏王在一開始的失眠和頭痛只是引子,并不致命。
真正致命的,是他用了引子,后來又依賴上當時還是貴妃的許氏進獻的甜夢香。
甜夢香,原是越王室專用的秘香,用百十種香料藥材才能制成,有安神補氣之效。
在以往,越王室會將其當做一種珍貴寶物賜予諸侯王和有功名臣。
也因此,甜夢香也代表了一種殊榮。
但隨著越氏皇朝被推翻,越氏子弟被七國王室斬草除根,甜夢香也成了傳說中的東西。
但七國王室絕對想不到,在他們的聯合圍剿下,還有越氏嫡脈逃脫。
而柳空青的祖母,就是這逃脫的越氏子的后人,而寫下《海上仙途》的則是她的高祖父。
只不過這支越氏子,傳到柳空青祖母的時候,已經是獨一個。
因此在她出嫁后,她爹娘將越氏祖先留下來的不多的東西給她當了嫁妝。
其中包括那本《海上仙途》和一部香典。
柳空青的祖母小心的保護著自己的秘密,直到死,才將自己的身份和遺物告訴了自家相公。
而柳老爺子在去世前,將這個秘密傳給了自家孫子。
只那時為了顯得逼真,柳家爺孫是真的窮困潦倒了,等柳老爺子一去世,柳空青傷心的同時還得想辦法活著,哪里還有心力去關心此事。
還是準備離開柳家村,長生將《海上仙途》這本書收進行李箱里,柳空青這才想起此事。
除了《海上仙途》這本書外,越氏先祖留下來的最珍貴的東西就是一部香典,其中就有甜夢香。
但實際上,那部香典上的哪一個香方都比甜夢香珍貴。
而之所以只有甜夢香的名號最大,則因為這里面只有甜夢香能在海中陸找全調配的材料。
其他方子中需要的大多是靈花、靈露等靈材,根本不可能調配出來。
而柳空青雖然對很多東西都感興趣,卻對這花啊粉的興趣不大。
但最后甜夢香和一味“醒神香”還是被他親手調配了出來。
醒神香原是為給精神容易疲勞的人用的,如若是正常人用它,則會顯得亢奮,導致失眠。
睡不好,自然頭痛。
萬物相生相克,與之對應的甜夢香,則能壓制大腦亢奮,讓人進入夢香。
但沒人知道,甜夢香和醒神香并不是相克的關系,二者相生,能調配出一種名為“醉夢”的毒香。
“醉夢”能在夢中誘發人心底的恐懼,使之一遍又一遍的經歷他最恐懼的事,心力交瘁的同時,醒來卻不會記得夢中發生的事。
睡眠原本是為了休息,做夢也正常。
但中了“醉夢”的人看似是睡了,實則身體和大腦都在快速運轉中。
一個人黑夜白天連軸轉,就是鐵打的也受不了。
也因此,夏王的頭痛癥才會越發嚴重。
若不是身為王上,有眾多太醫和無數的珍貴藥材為之所用,怕是他根本等不到柳空青來。
只這點也本來就在柳空青的計算中,因為夏王才是導致他柳家淪落至此的罪魁禍首,所以他遭受了“醉夢”的折磨。
而庶人許氏為了榮華富貴甘愿當夏王的旗子就算了,卻為了些許錢財和人聯手陷害他爺爺。
那他就毀了她看重的一切。
甜夢香不是毒?
若不是毒,怎么自打許氏進獻甜夢香后,夏王本來好好的身體卻漸漸有病入膏肓之相?
若不是毒,為何夏王離了此香就睡不著?
這和毒有什么區別。
且或許如今許多人都不記得了,但這甜夢香卻是越氏皇朝的秘香,許氏一介貧民,又是哪里得來的這越氏秘香?
話不用說滿,旁人的腦補可能比你虛構的更加詳細符合邏輯。
尤其是對向來多疑且剛愎自用的夏王來說。
哪怕許氏和越氏皇朝沒關系,但只憑借前面兩點,也足夠許氏被廢了。
不過讓柳空青沒想到的是,他居然不是最恨許氏的人。
許氏上位十二年,封妃、封貴妃其后又成了皇貴妃,十二年間,早在有意無意間成了整個后宮有野心的女人的敵人。
夏王沒有王后,沒有嫡子,可以說哪位王子都有上位的可能
其中,尤以皇貴妃許氏所生的王子最得夏王寵愛。
涉及王位之爭,從來是你死我活。
哪怕柳空青不插一手,只要夏王不在庇護許氏的時候,就是許氏和許家的死期。
柳空青的出手,不過是加快了這一進程。
所以和當初柳家出事時的墻倒眾人推不一樣,許氏和許家是直接被人連墻根都刨了,擺明不會給他們翻身的機會。
可以說,許氏和許家之所以敗得如此迅速和凄慘,多虧了夏王后宮那群戰斗力彪悍的女人及其家族。
而這場大戲,從開場到結束,也不過用時五天。
沒有了甜夢香,柳空青又讓人暗中毀了醒神香,夏王的病癥自然肉眼可見的在恢復中。
身子骨的話,自然需要好好調養。
如若不再勞心勞力,調養的好的話,再活個七年八年也是能的。
只是在海中陸,只有死去的國王,沒有活著的太上王,如今這位夏王,更是不可能放棄王位。
加上那些對王位虎視眈眈的妃嬪和王子們……
柳空青在進宮后第六天,帶著夏王的大筆賞賜出了宮。
待走出老遠后,他抱著長生牽著柳跑跑回頭看向夏王宮閃耀著金光的翡翠琉璃瓦,露出一抹笑,帶著釋然。
爺爺、奶奶,別著急,所有的仇人都會下去向你們請罪,很快。
只現在容孫兒懈怠一會兒,因為我愛的那個人啊,是個小混蛋。
長生和柳空青在夏都痛痛快快玩了四五天。
如今柳空青有錢的很,哪怕不動用柳老爺子留給他的家底,也足夠帶著長生喝最好的吃最好的。
且因為他知道長生有大容量的空間法寶,就仿佛被長生爹娘附體一般,只恨不得將整個夏都的好物都給她搬去。
許多東西長生以后或許根本用不到,但她也沒有拒絕這份心意。
為了安小孩兒那顆無處安放的心,頗有種給什么要什么的架勢。
離別的時間越來越近,柳空青帶著長生騎著柳跑跑,再次快馬加鞭離開國都,返回柳家村。
而在之后,會有整整十輛馬車的行李后續跟上。
都到這個時候了,柳空青也沒忘記遮掩任何異常的地方。
他們這幾天買了太多的東西,若是沒有行李,根本說不過去。
這次,大概柳跑跑也感受到了柳空青和長生的歸心似箭,連夜趕路,沒用上十天他們就到了柳家村。
只柳空青帶著長生和它并沒有進村,而是從附近的山頭繞過去,直奔雞鳴山半山腰。
柳空青讓柳跑跑在山里山里自行活動,反正以它的本事,哪怕是老虎也別想傷它分毫。
而他和長生則進了二人的秘密基地“水簾洞”。
“水簾洞”中在他們去夏都之前還住過,走時罩上了粗布。
雖然有半個多月的時間,但塵土并不多,這會兒直接掀開粗布,連擦洗都省了。
柳空青從他的納物玉佩里取出路上撿的柴,又掏出米面糧油,點火做飯。
而長生將用來隔開里外間的八扇大屏風拉開,來到石床上鋪床放被。
在小孩兒十四歲前,他們好些時候會偷偷住到水簾洞來。
除了原有的石床、石桌、石凳外,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人一豹慢慢添置的。
和她原先的樹洞還有小孩在柳家村的院子相比,這個“水簾洞”更像是兩人的家。
面對離別,長生不是不難過,但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她從上輩子父母開始爭吵時就再明白不過了。
在上一世,網絡上流傳著一個梗:只有小孩兒才做選擇,成年人自然是全都要。
長生當時聽了感覺挺帶勁的,但也不過是聽著帶勁罷了。
趴在床上難得消沉的長生不知道,原本正在做飯的柳空青已經繞過屏風,注視她良久了。
直到他突然出聲。
“那本《海上仙途》里寫的是不是真的?仙界就在海的那邊?你要去的是不是那邊?”
長生一愣,然后坐起來。
“《海上仙途》寫的應該是真的,不過海的那邊不是仙界,我也不是到那邊去。”
“你所在的世界叫做滄淵界,是隸屬下凡界的小千界之一,除此之外,凡界還有無數中千界、大千界。
而與凡界相對應的才是仙界,凡界修士必須渡過九大境界渡劫成功才能飛升至仙界。”
長生在心里咬了咬牙,決定再任性一把。
若是小孩兒問他能不能修仙,她就把滄淵修行界的逆行告訴他,把她準備好的修行法訣交給他。
是生是死,不拼一把又怎么知道!
但他……沒問。
而是仿佛漫不經心的道:“你能不能帶我走?”
長生一怔,瞬間想到了月牙澗,這個空間魂器自然是能裝活物的……
“不行,你想也不要給我想。”
一聲厲呵直接在長生的神魂中炸開,只叫長生捂著腦袋直接從石床上摔下來。
而柳空青頓時慌了,一把抱住她,“長生你怎么了?”
只不過長生這時顧不得他了,因為流光大老發飆了。
“一時不注意,你就給我來了個這么大的驚喜,你可真行!
我看當初我就不該心軟答應你讓你多留這一個月。”
“你就算沒常識,難道也沒腦子嗎?
跟著那小子你得了多少功德你心里沒數?
能讓這小世界天道如此關注的人能是你說帶走就帶走的嗎?
合著你家老祖千叮嚀萬囑咐都白說了?
別看滄淵界天道不過是在茍延殘喘,你敢虎口奪食,人家弄死你,你都沒地兒說理去。”
長生有些心虛的低估道:“我就是想想,這不是還沒實施嘛!不過聽您這話口,柳空青未來會有大造化?”
所謂關心則亂,流光自己說吐嚕嘴了,沒想到這精明丫頭瞬間就察覺到了問題所在。
只這話流光卻是不會認的。
“你別跟我打岔,我現在就解開你的神魂禁錮,你大概還能和那小子說兩句話。”
長生這會兒是真的不敢瞎問了,急忙道:“大佬,我錯了,離一個月之期不是至少還有十天嗎?我再留十天,十天后絕對走。”
流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這次我說沒用,人家趕我們呢?你再不走,等著挨雷劈吧!”
說著,這家伙頭一次露出個無奈表情,“你們這些菜鳥啊,真是無知者無畏。
本來通界神引的宿主就會被小世界天道重點關注。
你先是說了逆天之言,因為你是異界之魂,有通界神引做保,人家認了;
這會兒你又想出幺蛾子,你真當人家沒脾氣怎么著!
你也別廢話,天罰之雷,哪怕是一縷雷絲,你也扛不住。
這會兒人家警告我呢,現在不走就等著雷劈。”
長生一臉黑線外加是真委屈:家里啥條件啊,這也忒霸道了,她就是在心里想想也不行啊。
流光一腳把她踢出去。
還委屈上了,若是這丫頭真的只是想想,人家天道能警告他嘛?
肯定是這丫頭想動真格的,人家得了警示了。
小世界天道自身的警示,那就是大道法則的提醒,人家沒真劈她只是嚇唬嚇唬,已經夠給面兒了。
不過這面子到底是給誰的?
他?長生?還是柳空青?
這一切,不過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還不等柳空青詢問,長生已經快速的將一個雕刻著兩個復雜花紋的青色玉佩從月牙澗里取出來。
“這個給你留作念想,我現在就必須得走了。”
柳空青一臉慘白,“是因為我剛才問你的事?是不是因為這個?”
長生一臉無奈,“是。各人有各人的緣法,我不能帶你走。
此方天道已經警告過我了,我必須得走了。”
長生心里憋氣,說話間就給滄淵界的天道挖了一個坑。
不過緊跟著,一聲炸雷就在兩人耳邊響起。
長生嚇了一哆嗦,心里卻更氣了,天道了不起啊?
一聲炸雷再次響起!
長生的眼角抽了抽,特么的,你狠!
與此同時,流光的聲音也傳來了,“準備好,我們要走了!”
長生最后看了一眼緊緊抱著她就像抱著救命稻草一般的小孩兒,“柳空青,你好,我叫望長生。”
柳空青,再見!
肉眼看不見的七彩流光帶著長生的神魂脫離奶豹肉身,嗖的一下沖向天空,然后消失不見了。
而柳空青卻只見長生閉上眼后,他懷里的小奶豹從腳開始,一寸一寸的化成了五彩斑斕的光點,然后慢慢的融入空氣中。
他不知道,這具被長生蘊養了十年的肉身已經化成了靈力,回歸天地了。
而雞鳴山受這股靈力滋養,未來肯定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越來越好,甚至還可能出現靈植或者啟靈的動物。
但他知道,長生是真的走了。
隨著長生的離開,外面的雷聲也消失了,而柳空青還維持著擁抱的姿勢,強忍的眼淚大滴大滴落下來,一如他和長生初見時的樣子。
只現在,再也不會有一個小小軟軟的身體安慰他了。
不知過去了多久,柳空青踉蹌著起身,走到外間掀開鍋蓋。
“長生,吃飯啦。我今個做的是你說的懶人蒸飯,放了臘肉、香菇、土豆和蘿卜丁,可香了。”
說著,柳空青盛了兩碗飯,端到石桌上。
“雖然你是豹子,也應該適當吃一點蔬菜的,不能挑食。”
柳空青默默吃完自己的飯,看著另外一碗,露出一個無奈的笑。
“算了,就知道你肯定是要耍賴的。”
待到夜深人靜,柳空青躺在石床上,手里緊緊握著長生留給他的玉佩,放在唇上輕吻。
“望長生,你好,我叫柳空青。”
望長生,再見。
后記:
在海中陸七國紀元時期的名人榜上,號稱“靈醫”的柳空青,絕對是最特別的一位。
他不僅在醫學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幾筆,其學識領域還橫跨儒、道、工、農幾家流派。
柳空青,夏國人士。
一歲,父母亡逝;
八歲,家族敗落;
十歲,其祖父去世;
十四歲,離夏入湯,一舉考取了初級醫師之位,成為一名備受人尊敬的鈴醫,這也是他就此崛起的開端;
十五歲,湯國一行,草原放歌;
十六歲,姜國洪水,救民危難,得“靈醫”之名;
十七歲,公開“養元散”,無數貧民百姓因此收益,功德無量;
十九歲,鳳國棲梧大疫,身先士卒,配置“辟穢散”、發明“蒸餾酒”、研發“防疫套裝”,解救了棲梧城百萬民眾,“辟穢散”更是被評為防疫最有效的藥劑;
二十一歲,夏王有詔,入夏宮,六日,出;
二十二歲,再次啟程,走遍夏國最困苦的地方,公開藥方“止血散”,可以做到一秒止血,便是后世再多良醫藥劑師多翻改良,也沒能超越此方;
二十四歲再入姬國,公開其培育的“清障樹”,使得姬國因為濕熱毒障而不得入的千里山林,成了聚寶盆;
二十五歲在商國結實工家鉅子,聯合發明了更加適合遠洋航行的寶船;
同年,考取了高級醫師,成為了海中陸醫學史上最年輕的高級醫師,并發行由其高祖開始,到他,五代人積累的傳世醫典《長青醫典》。
同年,拒絕了醫協總會的招攬,回到夏國邊疆陽城府雞鳴山隱居,再不曾入世,也再無人聽說過他的消息。
一望無際的大海上,不到三十歲卻兩鬢斑白的柳空青孤身坐在一艘小船上,海浪襲來,卻被隔絕在兩米以外。
他不知道長生是否還能得到此界的功德,但以他之力能積累功德的事,他已經全部完成了。
如今,再也沒有任何事任何人能阻攔他去做他唯一想做的事了。
柳空青一手緊緊握著長生離開時送他的那枚青色玉佩,低頭撫摸著那上面兩個復雜的花紋。
怨相聚太短,恨離別匆匆,卻不悔我心歸處。
“長生,再見!”
——終!
#2月28日,望長生與大家,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