紙條被攥成了團,上面還有一絲絲余溫,丟過來時稍稍用了些力氣,仿佛在發泄她的怒氣。
還沒有焐熱就要將東西拿出來,自然少不了怨懟,魏元諶并不在意那醫婆的想法,用袖子將手掩住,然后將字條打開看了過去,緊接著他感覺到一道目光落在了他的臉上。
他抬頭看過去,那醫婆靠得他更近了些。
她目光熾熱要將遮面的紗羅燒出個洞來。
這是在觀察他看到字條時的表情?
她知道遮掩不過去,只好痛快地將字條丟給他,卻不忘記趁機確認他與這字條是否有關,如果這字條是他所寫,他就不會急著打開,定神去看上面的內容。
死性不改。
剛剛被他揭穿了把戲,現在反手又來算計。
魏元諶將字條攥住,醫婆悻悻然地收回了脖子,然后輕輕地向他搖搖頭,示意自己什么都沒瞧見。
真是精彩。
魏元諶不由地在心底冷笑,一個人在他眼前脫胎換骨換了一副新臉孔,不再是那個膽小如鼠、貪財如命的醫婆,立即變成了精明老練、城府極深的老江湖。
直到現在他才算看清她的真面目。
阿九在一旁瞠目結舌,眼前的醫婆就是他們再永安巷看到的那個沒錯吧?還是那個偷吃了三爺紅豆糕的那個?
會不會是他們認錯了?
方才透過窗子縫隙,里面發生的事他看得清清楚楚,在紫鳶姑娘背著人偷看手中字條時,醫婆已經從藥箱中取出一片紙,待紫鳶姑娘看完字條上的字,準備湊在燈下燒毀的關頭,醫婆碰倒了花斛,身體踉蹌的向地上倒去,紫鳶姑娘慌忙來攙扶,醫婆趁機抽走了紫鳶姑娘手中的字條,紫鳶姑娘回過神來低頭尋找字條,醫婆已經將事先準備好的紙片點燃燒成灰燼掉在地上。
這一串的動作做得行云流水,事后他揉了揉眼睛,確定這不是在做夢。
驚訝之余,他看向三爺,三爺竟然這么不小心被人騙了。
豈非是奇恥大辱?
“公子請喝茶。”紫鳶親手奉茶過來,這位公子進了門之后就一直垂著頭,仿佛十分羞怯,不敢抬頭瞧她,這樣的年紀,這樣的表現八成是頭一次來畫舫,于是她親手端了茶奉上,安撫這位公子,好讓他不要緊張。
魏元諶端起茶來喝,顧明珠目光也就放肆地落在眼前那張黃臉上,這黃臉真不如從前白白凈凈的好看,這樣一對比才顯現出他之前那“亮的發光”是多么的惹眼。
通過方才魏大人的表現,她可以確定這字條與魏大人無關,那么她之前的推測沒錯,這船上有人一直幫著紫鳶姑娘。
魏大人那么聰明,很快就能想明白前因后果,定然也想將那人找到。
一樁案子中找到關鍵的知情人不易,看來今晚她與魏大人都要且行且珍惜,為了將案子查清楚,不得不暫時綁在一起。
唉,顧明珠不禁心中嘆息,目光落在魏大人露出的一截脖頸上。
隱隱約約,有一抹雪白從衣襟里露出。
這么草率的裝扮,一不小心就會被戳穿,說不得就會連累到她,這樣想著她向旁邊挪了一步。
魏元諶聽到那醫婆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那氣息中似是帶著幾分無奈,然后她頗為嫌棄地站遠了些。
魏元諶皺起眉頭,轉頭去看醫婆,她在厭棄他?
那醫婆立即躬身,一副又是膽怯又是恭敬的模樣。
卑躬屈膝的模樣裝給誰看?如果她真的害怕,就不會一而再再而三在他面前裝神弄鬼。
初九再次憐憫地望著那紫鳶姑娘。
三爺與那醫婆在紫鳶姑娘面前你來我往,真當人瞎嗎?
“你去吧,”紫鳶吩咐醫婆,“這里不用你侍奉。”醫婆能做得什么事,若非這公子來的太過突然,她早就將醫婆遣開了。
“無妨,”魏元諶開口道,聲音沒有往常那么冷淡,“這里也沒有旁人,就讓她留下端茶送水,免得勞累姑娘。”
這話聽起來十分憐香惜玉,不過口氣稍嫌有些生硬,顧明珠眨了眨眼睛,魏大人要想溫柔體貼,還需多多操練。
“讓公子為奴勞神了,”紫鳶躬身一拜,“讓奴為公子操持一桌酒菜,再撫琴一首為公子助興。”
說完紫鳶輕輕搖動桌子上的鈴鐺,外面的小廝立即奉上了酒菜。
飯菜香氣四溢,尤其是那些糕點做得十分精致,顧明珠忙了半日,早就腹中空空,看到這些糕點,更加感覺饑腸轆轆。
魏元諶卻依舊做得端正,眼前的酒菜、琴音和美人都不能引起他半點的興致。
他那嘴唇緊緊地抿成一線……這哪里像是逛花船,分明就是公堂審案。
顧明珠不禁腹誹,虧得紫鳶姑娘心思不深,否則定能看出端倪,她是不是該幫他一把。
魏元諶用余光看到那醫婆悄悄地挪動步子上前,然后將手伸向了離她最近的盤子,將一塊糕點拿出來,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塞入了紗羅后的嘴巴中,與那日在如珺墳前一般無二。
貪嘴這點倒是始終表里如一。
他沒有阻止,而是靜靜地望著她的一舉一動,這醫婆到底是什么人?出現在永安巷、崔家祖墳和畫舫定是為了這樁案子。
既然偷偷摸摸混上畫舫,可見與畫舫背后的人并不同路,雖說醫婆認識陳婆子,她們之間的關系卻并不那么親密,自然也非采石人一伙。
醫婆在為誰做事?她的一舉一動粗俗不顧禮數,倒像是常在坊間游走的人。
魏元諶剛想到這里,就看到醫婆向他走過來,他沒有阻止,想要看看那醫婆到底有何目的,卻見醫婆的手抬起。
猝不及防間,一塊芙蓉糕已經遞到他面前,差點就碰到了他的嘴。
魏元諶不由地一怔,醫婆立即將糕點放在白瓷碟里,整個人向旁邊退了兩步,然后再三蹲身行禮。
顧明珠看向那殺氣騰騰的魏元諶。
小廝隔一會兒就要來加菜添酒,看到這樣的情形,說不得會有疑惑,既然在同一條船上,她自然要提醒魏大人注意。
只不過,剛才不知為什么一晃神的功夫,總覺得魏大人那張嘴有些熟悉,下意識就想要將那芙蓉糕塞進他嘴巴里。
多虧她時刻保持警醒,一瞬間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關鍵時刻住了手。
“紫鳶姑娘,”門外傳來丫鬟的聲音,“丁公子在大舟宴席,請大家飲酒,愿意去的姑娘、客人都可以前往。”
“知道了。”
紫鳶應了一聲,從屏風后走出來,上前給魏元諶斟酒:“公子是第一次來吧?可能不知曉,我們畫舫上有位丁公子經常光顧,這位公子喜歡眾人聚在一起喝酒玩樂,還會請一些跳百戲之人前來,若是公子想要看看熱鬧,奴就陪著您一起前往。”
紫鳶緊張地捏住帕子,她當然希望這位公子愿意前往,她雖然看到了字條,但是不知陳婆子、呂光等人今夜會不會動手,如果他們來到畫舫,她不可能袖手旁觀,也許會因此而死,她也愿意竭力一搏。
魏元諶似是思量片刻,然后點點頭:“那就去吧!”
紫鳶歡喜道:“奴去換件衣服,就陪著公子一起……”她話還沒說完,只覺得脖子一痛然后眼前一陣發黑,知道暈厥過去也沒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么。
初九將癱軟下來的紫鳶放在一旁,第三次憐憫這姑娘。
這只可憐的小羊,一直不知道屋子里有兩只大尾巴狼。
魏元諶再次敲了敲桌子看向醫婆:“還要我來問嗎?”
顧明珠上前拿掉紫鳶臉上的紗羅,指了指紫鳶臉上的瘡,然后在屋子里找到妝奩,從中拿起一盒香粉仔細查看,然后假裝在紫鳶臉上涂抹,示意紫鳶身上的瘡與這些東西有關。
紫鳶身上只有暴露在外的地方生瘡,從脈象上看又沒有其他癥狀,唯有嘴中有鐵銹味兒,讓她想到了丹砂中毒。
紫鳶先是身上無力,而后臉上生瘡,仿佛有人故意逼著她離開這畫舫,那人應該就是給紫鳶送字條之人。
也就是說,畫舫上早就有人注意著紫鳶,一直想要讓她遠離這是非之地。
顧明珠又從紫鳶腰間找到了那柄藏起的匕首,遞到了魏元諶面前,紫鳶今晚的目的就是刺殺這船上一個重要的人。
很有可能就是那位丁公子。
否則聽到丁公子三個字時,紫鳶不會那般的激動。
難道丁公子就是策劃這些案子的幕后之人?
“換上她的衣服,”魏元諶看向顧明珠,“你扮作她與我一起去大舟上。”這紫鳶需要戴斗笠和紗羅,醫婆也是如此,兩個人的身形看起來也差不多,船上的人都見到他與紫鳶在一起,只要不將頭上斗笠拿下,就不會被人拆穿。
而且他認為這醫婆能夠勝任,敢于獨自一個人上船查找消息,又有那樣的伸手,換臉比翻書還快,她若是不能魚目混珠,大約也沒有誰能夠做到了。
這醫婆雖然陰謀詭計極多,卻在這件事上與他目的大致相同,帶著她比那鵪鶉般的紫鳶更容易成事。
顧明珠不情愿地點點頭向內室走去。
“你先等等。”魏元諶先一步走進內室中,一會兒功夫就走了出來,顯然已經將紫鳶的東西翻找了一遍。
紫鳶疑點重重,魏元諶必然會有所收獲,顧明珠不禁心生羨慕,好歹是通力合作查案,這男人卻小氣的不給她留一點好處。
“快去!”魏元諶吩咐一聲。
顧明珠這才挪動了腳步。
紫鳶的衣裙很多,只不過年輕女子的衣服與她顧明珠的身份有些接近,也許魏元諶會因此將醫婆與顧明珠聯系起來,這一點著實讓她為難。
魏元諶等待了許久,終于聽到了腳步聲。
環佩叮當,水佩風裳,款款前行。
有個身影慢吞吞地繞過了屏風,出現在他面前。
魏元諶一眼看過去,臉色立即變得萬分難看。
大紅色的褙子,挑金線的裙子,這也就罷了,頭上插滿了金銀飾物,搖搖晃晃地走出來如同一個長腿的妝奩。
這世上沒有人會再比她更艷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