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傳

第三百二十二章 岳陽樓記(2)

雖然旁邊站著桃花仙子這么個女人,她穿著灰色翻領長袍頭戴方巾男扮女裝在張寧身邊,但張寧真不是想在女人面前裝比。他在明朝沒什么兄弟,養父張家的人死光了,朱家的“兄弟”也就是建文的太子恐怕難以和睦,就姚二郎這么個表弟,是真心望二郎出息一點,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張寧語重心長地教訓姚二郎:“咱們不是江湖幫派,要和人稱兄道弟講什么義氣;大丈夫也不是要和人置氣爭強斗狠,只要別人沒欺負到自家家眷頭上,忍讓退一步又能掉塊肉你二郎的身份軍中誰不知道,小處丟點面子那些士卒就敢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你雖莽撞不過畢竟年輕,還有上進的時候,我是對你寄予厚望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希望你平素少和那些兵痞混在一起,多和有氣度才能的人相處。像參議部的朱部堂,起碼在和人相與方面就值得你學幾年,還有汪昱為人也不錯啊……什么不喜和文人相與,表兄我就中過舉人,咱們不是好好的兄弟況且多讀些書,研習兵法時是不是字也要多認識幾個就算是武將,那馮友賢、張承宗等人不能結交么,他們什么時候盡折騰這些破事……”

見姚二郎點頭,張寧也就不想多說了,也不知他聽進去沒有……想來多半是沒聽進去,說教管用的話教育人就太簡單了。有些事真的自己去領悟,不然別人說再多道理都沒鳥用。

張寧又想起姚二郎之前敘述鬧事經過時提及的“二兩”,他說一個姑娘只要一兩,為何又說花了二兩;還有“提起褲子找那姑娘理論”……他已猜出姚二郎也嫖了,但還是忍不住確認地問:“你也在窯子里玩了個娘們”

姚二郎也不含糊,直接點頭稱是。

這讓張寧再次大為不爽,因為他是打算將妹子嫁給二郎的。想來這種事也是上梁下梁歪,自己也不是沒找過小姐,顧春寒以前叫方lin,就是南京舊院出來的,雖然后來改名換姓不再干那行了,但別人不知道姚二郎可能是有地方聽說的,張寧還把顧春寒養家里了……

自己都做不到的事,張寧心里卻想要求姚二郎做到,這便是“教育”的悖論。就好像世上有些父母,自己以身示范大干壞事,卻在口頭上說教子女應該這樣那樣,不扯淡么

想到這里,張寧已不知從何說起。但一想到自家妹子那干凈的樣子,終于還是忍不住惱怒,越想越氣,已是口不擇言:“是個婦人就拿你的鳥戳那窯子里接客的粉頭,身體里說不定還裝著上一個男人的玩意,洗都沒洗,你跑去戳一陣,不怕弄一身病……”

姚二郎聽得目瞪口呆,脫口道:“搞個娘們,能有什么病”

“淋病”張寧心頭已是火起,憤然起身招呼侍衛過來,“把他弄出去當眾抽五十鞭,長長記性。”

侍衛帶著姚二郎出城隍廟,張寧也跟著出來,正碰見等在外頭的汪昱,汪昱見張寧臉色不虞,便問:“主公還要去岳陽樓么”

“都到這里了,走罷。”張寧道。

姚二郎長得人模狗樣膚還白,卻也是條漢子,被人當街綁著拿皮鞭抽,“噼里啪啦”的響,他愣是哼都不哼一聲。

但打了也不解張寧心頭的不滿,他是明白的:一直到明末以前,嚴重的疾病梅毒沒有傳入中土,艾滋等也無從談起,但淋病等是古老的疾病,各種醫典都有記載,多發于衛生條件差的地區和那風月場所;雖不嚴重,卻常常難以根治,每每流膿。這姚二郎要是不把當回事,以后染給了小妹,小妹那干凈的身子愣是無辜受污……雖是些小事,但張寧想起來能好受就奇怪了。

不知不覺已到了岳陽樓,但張寧此時已心境全無,眼里就看到一處名勝風景而已。登上樓,能看到寬廣的洞庭水面。

這是他第一次來岳陽樓,在現代也沒機會去過,不過現代的岳陽樓據說是清朝重修的,真正的岳陽樓還是此時才能看到。一個岳州官員正長身而立,大聲朗誦:“……至若春和景明,波瀾不驚,上下天光,一碧萬頃;沙鷗翔集,錦鱗游泳;岸芷汀蘭,郁郁青青。而或長煙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躍金,靜影沉璧,漁歌互答,此樂何極……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乎’……”

張寧心道:尼瑪的,唱歌呢剛不久前才拿著宣德朱瞻基的皇糧,大炮一響,就跪舔敵人,鬼才信你什么先天下之憂而憂。

一篇《岳陽樓記》吟誦罷,眾官唏噓感嘆了一番,這時岳州的那個姓王的知府說道:“久聞湘王文治武功,特別是文采曾冠絕南京,今日何不賦詩一首,讓下官等開開眼界若是出自王爺之手的妙詞,定要著人刻在岳陽樓上,與眾先賢的墨寶相提并論。”

果見岳陽樓的各處石頭木板上都有上了年月的題詞,顯然“先賢”們沒有保護文物的概念,和刻上某某到此一游差不多。

張寧哪里有什么作詩的興致,當下便婉言推拒了一番,不料眾官全當是謙虛。

這時身后的桃花仙子忽然忍不住冷冷說道:“王爺的意思,要是把詩句刻上去了,大軍一走,諸公還不得趕緊削掉痕跡生生是破壞名勝哩。”

眾官一聽頓時十分尷尬,大伙的目光對桃花仙子不善,認為一個侍從簡直是沒大沒小。

張寧聽到這里,覺得是該出面挽回一下和氣……自己雖然武力占領了岳州,而且著實也不喜歡這些地方官,但是理智地看問題,暫時真的需要拉攏這些愿意投降的官員和文人。一則可以維持地方的統治秩序;二則官僚和士紳既然投降,總得為他們自己說話,拉攏之對輿情有好處;而且也可以裝點一下門面以示朱雀軍非流民反賊,知府及以下的官員,那是進士、舉人、監生,都是有功名有頭有臉在地方上代表正義的一類人。反正相互利用,他們也需要“征服者”保障其安全和財富。

所以張寧明白,只憑自己的喜惡意氣用事對不對的,情緒不要影響正事搞些不必要的麻煩出來。

他便說道:“諸位賢士先生既然看得起本王,恭敬倒不如從命……”這么一表態,就把桃花仙子的話掩飾過去了:既然張寧愿意賦詩,當然就沒有怕大伙“削去”刻字的意思。

眾官聽罷大喜,這不是要作詩,而是表態相互妥協的誠意啊,官場上爭斗的精髓不是勝負而是妥協的時機啊。頓時就有人大加贊賞道:“咱們得洗耳恭聽,洗耳恭聽”王知府忙喊道:“來人,快備筆墨記下,不得差了一字”

就連剛才冷言冷語的桃花仙子也面露出了期待之色,她好像挺喜歡張寧作詩的,不過張寧已經很久沒“作過詩”了。

張寧在樓閣中來回踱了幾步,心說,以自己舉人功名的底子,借景抒情作一首平仄章法合格的詩來也不是辦不到……但他因沒什么心情,而且作詩也確實不太擅長,要臨時作詩確實挺不容易,還不如抄。只要抄晚于宣德年的詩歌,問題不大,放著現成的資源不用非要死一片腦細胞苦想什么詩詞歌舞也是浪費。

一想到抄,他很快就念頭通達了。前世他確實是唐伯虎的粉絲,詩歌、畫兒都挺喜歡,所以當初才能把唐伯虎的《桃花詩》那樣長的詩歌背出來,如果換做別的詩人的作品,能記qīngchu的也是不多……唐伯虎還真有一首關于岳陽樓的,張寧記得。

他回憶了一遍,當下便開口吟道:“巴陵城西湖上樓,樓前波影涵清秋……”

“好”王知府大聲贊嘆。

張寧真沒覺得好……倒不是唐伯虎的詩不好,而是不應景,現在明明是冬天。可把“清秋”改成“寒冬”之類的就不押韻了,將就吧,反正不過是應付而已。

“數點征帆天際落,不知誰是五湖舟。”

聲音剛落,周圍便響起了撫掌的聲音,大伙相視點頭,一本正經地點評這首詩的好處。倒是桃花仙子的臉上微微有些失望,顯然比起“不羨鴛鴦只羨仙”這等句子來,這首詩不太合她的口味。

不料人群后面有個聲音冷不丁地說道:“作這詩的人要是個想做范蠡的倒罷了,出自王爺之口卻是稀奇得很。而且詩中之人,多半是想建立一番輔佐之業而功成身退、卻不得,有些失意,難道王爺此時失意么”

張寧一聽頓時被吸引了注意力,他了解唐伯虎的生平故事,當然懂詩里的心態,只不過此時沒把作什么詩的內容當回事而已;但是剛才說話的人是不知道有唐伯虎這個人的,卻能從短短二十八個字中瞬間就懂了詩人的內心情感,絕對是有真才實學的人,當然最特別的是這家伙居然敢在此時此刻不奉承,想什么說什么,確是有點特別。

“剛才說話的是何人”張寧忍不住問道。

當下樓閣中就安靜下來,氣氛有些緊張,或許大伙兒也想等著看這湘王如何處置唱反調的人。其實張寧暫時真沒想拿那個人怎么樣,只不過一時好奇,想看看是個什么人而已。

很快果然就從人群后面站出來了個年輕人,身材長得還不錯,額頭較高又圓。那人抱拳作了揖,便站直了身體,面無懼色道:“下官巴陵知縣,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徐子新。王爺帶兵侵岳州,知府王大人說為了百姓不受涂炭要投降,他是上官說要投降咱們便投降,這也沒什么,不過要在這里行阿諛奉承之能,下官卻覺羞辱得慌。反正刀子在王爺手上,要殺要剮悉聽尊便,省得叫人難受。”

張寧微笑道:“今日諸賢雅興,陪本王在此名勝談詩談文,說什么殺啊要剮的豈不掃興不瞞你們,我在受父皇封王之前,還考過鄉試做過‘偽朝’的官,自認一個士林中人,不為過吧”

他這么一表態,是鐵了心和大伙兒說都是“自己人”,起碼不是階級敵人。眾人便一番附和。

張寧看向徐子新,點頭道:“徐子新,我記住了,你對方才的詩解讀得不錯。”

這倒讓年輕知縣有些無所適從,只好再行了一禮權作回應。張寧又道:“王知府并沒有做錯,這不免了岳州百姓涂炭之苦嗎本王的軍隊到岳州后約法三章,嚴申軍紀,對百姓秋毫無犯,也有諸位的功勞啊徐知縣既然有才有膽,敢為百姓先,何不在本王麾下受一官,再多為百姓謀些福祉”

徐子新聽罷一時反倒不好和張寧過不去了,只好說道:“下官才疏學淺,受不起王爺的好意,都是王大人的功勞,百姓要謝也該謝王大人,和人微言輕的知縣關系不大。”

一番言論,此行倒也和氣收場。

離開岳陽樓后,張寧便交代汪昱:“青墨也做過知縣,歲數也和那徐子新差不多,應該更談得來。你找機會再去勸勸,看能不能讓他真心投過來。這人給我的印象不錯,至少人品是過關的;現在咱們的地盤上吏治也是個問題,需要一些比較正直的人,不然把地方上搞得烏七八糟的對我們名聲也不好。”

汪昱答道:“卑職盡力而為。”

張寧點點頭,眼看太陽也快下山了,便打算就近住在“行在”參議部的臨時官署里,一來可以及時和幕僚們交換策略意見,二來也能以身作則不去擾民。

朱恒天黑后才回到官署,到張寧的臥室坐了一會兒,也不喝茶,說最近老睡不好、晚上喝了茶怕睡不著。張寧便叫桃花仙子給倒了杯白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