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觀的建筑群一動不動地矗立在山間淡淡的薄霧之中,起伏的山脈間一絲風也沒有,那屋頂的云煙也恍若靜止不動。周圍沒看到人跡,這里就像完全靜止的一個地方。不過還是有聲音,琴弦彈奏出的角徵宮商音調高低錯落緩慢悠揚,在琴聲的間隙,還能聽到琴身木頭被刮動發出的噪音。除此之外,不知什么地方傳來了時起時落的鵝叫,道觀里應該喂了一些家禽。
這就是朱允炆生活的環境。出道觀就是崎嶇不平的山路很難走,眺望是滿眼的山林好似無數的囚籠闌珊。不過在道觀的院子里活動還是很容易,饒是如此,朱允炆連屋門都很少出,常年幾不見陽光。
他只有極少的時間偶爾才會感到百無聊賴,因為作為一個飽受大儒教導的人,有太多的典籍可以研讀,也可以親自去為古文注釋,這些都是他有興趣的事;偶爾一段時間對圍棋感興趣,也可以和太監曹參廢寢忘食下棋;音律、書法、丹青……道觀里還可以煉丹。
生活少操勞,衣食無憂。但朱允炆顯然過得很不開心,如果人可以像動物那樣吃飽了就滿足,那便好了。
無數的往事和讓他羞愧的事時不時冒出腦海,讓他飽受折磨。他常年不出門,無法開朗的心境又加重了這種心態。
常常對他來說,時間就是靜止的,今天和明天沒什么區別;只有在感到安全受到wēixié時,才會有點感覺,充滿了擔憂和悲觀。他fǎngfo在等待某種時刻,又fǎngfo純粹在混日子。五十歲了,他仍舊沒有從年輕時的時光走出來,也許到老死也走不出來。
朱允炆本來是個心氣很高的天之驕子,生為本朝太祖的皇長孫,這種出身的尊貴天下無人匹敵;后天是養尊處優的生活環境,受到了天下最高學問的老師的教育,文化造詣很高。故而太祖用洪武年號,他就敢用建文為號;恢復漢家衣冠后一武一文,他要重振帝國,再奏盛世篇章,登上帝位后滿懷大志,要大干一場……
但現實和理想總是相差甚遠,登基不過四年,四年里大半時候還是在內戰的狀態,然后就被趕下了皇位。他有無盡的羞愧,有無盡的恨意,無論多么激liè的情感都不為過。
他被一個看起來勢力很弱的對手徹底打敗,自尊心受到了極大的創傷;這還沒完,他眼睜睜地看到數以十萬計的人因他而死,更多的流離失所;接下來的二十幾年,他看到燕王文治武功,北征蒙古、南伐交趾,海上艦隊縱橫萬里,百邦來朝,修撰《永樂大典》……
對手取得的輝煌的成就,就像每天都用巴掌扇在他的臉上。
失去一切的朱允炆感到軟弱、無力、無奈……他墮落進了一個靜止的時空里,與世隔絕。有時候他會沉迷于古代的典籍之中,廢寢忘食忘乎所以,只有沉迷的時候他才能拋棄一切感到不再痛苦。人生,無論曾經多么榮光多么有前景,只要走錯一步,就無法翻盤了,它顯得如此短暫。
……但是最近幾個月朱允炆不成天看書了,也很少下棋,他很關注湖廣的戰事,常常接見在外活動的大臣主要是鄭洽,很有興致地詢問諸事,對湖廣的格局了如指掌。
文表,朱允炆親自給改得名字,這個人在湖廣掀起了風浪,沉寂二十幾年的建文余黨又再次活躍。
馬皇后曾多次在耳邊吹風,說那個張寧是個野種,是姚姬的陰謀;但建文以前就不太信婦人的話,以前他只信士大夫的言論,現在有些改變、不過依舊保持不信婦人之見,太祖皇祖父說過的后宮不得干政。朱允炆從多方打探,并讓鄭洽看過舊的信物,還讓他觀摩過面相,認為張寧是他的血脈可信度極高。
而且退一萬步看這事,就算張寧不是他的種,也不無所謂,只要張寧認就行。野史流言里有說始皇帝是呂不韋的種,但嬴政就算統一六國之后,也沒要改姓呂。放著尊貴的血統不要,他張寧不會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之前沒理清的姚姬投毒案等細枝末節,現在在朱允炆心里都不重要了。他很想看到自己的“兒子”把現有的燕王后代推翻,這樣至少能滿足朱允炆心底的兩大愿望:其一,報復燕王,朱允炆對燕王的恨意難以言表;其二,若張寧能獲得天下,他必須認祖歸宗,朱允炆的名譽和皇帝年號會得到恢復,百年之后能入享太廟,而不至于像現在這樣官方都不承認他建文一朝。
勾踐臥薪嘗膽,終報國破家亡的奇恥大辱,勾踐不必為以前受到的羞辱感到無顏。朱允炆極度想看到自己一雪前恥的那天!這種情緒如此強烈,可稱“朝聞夕死”,如果今天看到了自己的恥辱得雪,明天就死,他死的時候一定是笑著的!
明皇室的血脈里fǎngfo一直包含著一種極端的成分,寧折不彎、不面對現實。這種狀態延續到最后一個帝王崇禎,北京一破干脆上吊了事,首都剛破還有許多地盤就自殺的皇帝,僅此一位。終明一朝都延續著這種極端性子,皇帝不愿妥協,不和親不納貢不和親,根本不管當時現實如何也不管利弊。
朱允炆也不例外,他在絕望的二十幾年里,什么都沒有,沒有一天不感到羞辱、不想著復仇,哪怕敵人是自己的親戚。
……鄭洽回來后,朱允炆再次秘密單獨召見了他。
在一尊神像前面,鄭洽跪拜。太監曹參默默地把門關上了,這個宦官是建文在內最信任的人。
鄭洽被朱允炆扶起后,便躬身拜道:“朱雀軍攻占武昌府后,姚夫人在王府設宴慶功,tongguo一個細作據點給老臣發了請帖,臣去了。姚夫人提出想讓皇上重登帝位,號令天下。后來臣又見了姚夫人一面,試探出這不僅是姚夫人的意思,也是湘王的主意。”
“鄭學士認為他們為何要讓我出山?”朱允炆問道。
鄭洽道:“這些日子臣在湖廣各府游歷走動了一圈才回來,發現湘王的部曲多有收編衛所官軍的人馬,地方府縣之治更是完全依靠投降的地方官。臣以為這些人很不可靠,時間一長可能內亂。湘王要收攏人心,僅靠一個建文旗號是不夠的;但若是皇上親自登基恩澤天下,本就已經投降湘王的人就會思安、人心歸附,朱雀軍用武也更加名正言順。”
朱允炆踱了幾步,又問:“鄭先生之意,朕若重登帝王,能振奮文表實力;而不愿出山,他們則可能陷入困境?”
“正是如此。”鄭洽道。
朱允炆道:“兵權實權都在文表手里,將來是否會對太子不利?朕一出山,恐難以再脫身……”
“這……”鄭洽忙低下頭,不敢回答這一番問題。這種問題不是大臣能解答的,只有靠朱允炆自己領會,或許他已經領會到了。
“文奎和一些人可能不會贊同。”朱允炆直言道。
鄭洽拜道:“姚夫人并未要求太子同皇上一起去湖廣。她們也知太子有些誤會有些隔閡,所以明言可讓太子提出一些要求和條件。”
朱允炆琢磨了好一陣,轉身對鄭洽道:“還是由你去見太子,他前月才剛從廣東回來,你從中周旋。”
“臣領旨。”
接著鄭洽沒有直接見太子,先見了住在道觀附近的幾個人,然后才見到太子朱文奎。鄭洽用了點心機,暗示建文君已經贊同出山登基之事,先入為主讓太子意識到不能強求。
其實就算將來是太子朱文奎的弟弟掌權,太子的情況也比現在差不了許多,往好處或許還可以混個真正的藩王……現在他這個太子有什么,除了一個沒有實質好處的名分,和山匪流民一般四處躲藏,什么都沒有。不過朱文奎一則擔憂自己的安全,二則是受其母馬皇后的影響,馬皇后和姚夫人結怨太深。
果然文奎見了鄭洽后,馬皇后就極力讓文奎設法進言,打消建文君出山的念頭。馬皇后認為姚姬一旦有機會了,絕不會放過自己,寧可大家一起玩完,也不想受制于她。
但是文奎和馬皇后母子兩人的想法也不是相同的。文奎生為建文太子、且又年輕,和當初張寧剛得知自己的身世一般心思,很不甘心。
他在馬皇后面前說:“文表當初能靠一幫山民在湖廣起兵,我為何不能借此起事,而坐等受制于人?我早就想起兵,就是一幫舊臣成天說沒有機會、沒可能,結果你看文表干的事,這天下有什么事是一定不成的?眼下形勢又比當初要好,‘燕王’的勢力被漢王和文表從長江割裂,南方機會很大。若我在南方某地興兵,進而向廣東進兵,在那邊召集舊部,會合一道、一番功業大有可為!”
馬皇后忙勸阻,但文奎在這件事上怎么也聽不進去,也不愿聽從母妃的話,他一門心思想著起兵:“正好文表說要條件,我便要槍炮。文表屢敗官軍,所賴便是此犀利之物,我得一批火器便能以此起事……還得要鑄造之法,將來占了地盤咱們自己鑄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