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周英雄
第三日,兵部尚書朱恒親自押送糧草至軍中,受到周夢雄的款待,被接到了三山湖戰場外。
二人登上了剛剛修筑完工的一棟箭樓,高達二層樓,頂上如同一個亭子四面透風。少頃,有一半老徐娘抱著古琴登樓,款款在泥爐中為他們溫好酒,然后坐在一旁彈琴助興。
俯視下方千軍萬馬枕戈待旦,周夢雄卻悠哉悠哉地端起一盞酒淡然道:“敬朱部堂,為你接風洗塵。”
“英雄,周老英雄,下官不敢當啊。”朱恒情緒有些失態地雙手捧起酒杯。朱恒本來就是個不修邊幅也不喜排場的人,此時的光景讓他覺得過于做作,渾身不自在;而且又因忽然聽說周夢雄將官軍主力圍困,情緒難免有點適應不過來,說話也有些不利索了。
“轟轟……”突然炮聲如雷響起,震得箭樓幾欲坍塌,剛剛滿上的酒杯里的酒水都濺了出來。“砰”地一聲弦響,琴弦斷了,琴聲戛然而止,只見旁邊坐著彈琴的婦人臉色都變了。
“哈哈哈!沒事沒事的,你還怕炮能打到這里來么?”周夢雄大笑道。
朱恒轉頭看戰場上的光景,抱拳作了一揖,不禁說道:“談笑間灰飛煙滅,周老英雄真有諸葛孔明之風。”
周夢雄聽罷又是大笑,毫無官場上謙恭的作態了,他夸張地站起來,拍著朱恒的肩膀,指著前方成片集結的官軍馬兵:“朱兄,你可知為啥京營要從這里死沖?”
朱恒只得低調而恭敬地問:“為何?”
周夢雄一揮袍袖:“四面都被老夫堵死了,京營陷入重圍無路可走,又沒糧,就算這里是刀山他們也得沖!”他說罷仰頭猶自喝干杯子里的酒,又重重地拍在朱恒的肩膀上,震得朱恒那文人的小身板都歪了,“朱兄又知為何外頭的官軍不來救?”
“愿聞其詳。”朱恒很配合地好言道。
周夢雄遙指東面,“從鄂王城到這里不過二三十里地,老夫布了四萬余眾大軍,層層營寨,堵得水泄不通!”
談笑間,忽聞西面馬蹄如暴雨疾雷響徹大地,潮水一般的馬兵洶涌而來。饒是此地不是最前線,眼皮底下面對這樣的陣仗也是相當震撼。琴師只是一介婦人,實在沒有周夢雄的膽識,此時早就談不下去了,她的手指都抖了。
少頃,只聽得槍炮齊鳴,前面白煙成片騰起。騎兵洶涌而來遇到橫在前方的營寨,如同大江中的激流沖在中流砥柱上,從中間斷開分兩邊涌來。接著馬兵踩到了埋在營寨之間的深坑陷阱,一時間人仰馬翻嚎叫回蕩天地。一個個陷阱被無數的人馬尸體生生填滿,后面的鐵騎才踏著尸體在營寨間迂回奔走,兩邊都是火槍爆響,騎士們如同在刀山火海中行走一般。
血腥與硝煙彌漫天地,饒是在高高的箭塔上仍然氣味濃烈,婦人已經做干嘔裝了。周夢雄卻說:“朱兄,干一杯,今日請你看的這出戲,與宮廷中長袖細腰的戲相比如何?”
“著實壯觀有氣度,氣吞山河。”朱恒翹首眺望。
周夢雄回頭掃了一眼那婦人一眼:“劉麻子不是說你見過世面么?彈啊,真是敗興!”
“老爺,奴……奴家的琴弦斷了。”婦人嚇得跪伏在地。
就在這時,大股騎兵已經從營寨中間的空隙沖過,卻見后面一大群拿長槍的步兵逼了上來,人數之多如人海一般。失去銳氣的官軍騎兵不敢上前強沖陣,只得又亂紛紛地掉馬向別的方向突圍,沿途在各營火器射程內穿行,煙霧繚繞銃聲絡繹不絕彈如雨下,人仰馬翻的場面四處可見。眼睛看得見的地方,隨處可見人和馬的尸體,地上成片的血污,尸山血海如同修羅場。
流血還沒結束,前方黑壓壓一片官軍步軍正慢慢逼近,人群上空的長兵器如一片樹林,旌旗在空中好似云一般在風中飄蕩。
朱恒問:“此地被圍的官軍是京營官兵?”
周夢雄輕松地說道:“神機營剩下的全在這里,還有五軍營馬兵全數和一半的步軍。這一仗下來,京營就剩躲在鄂王城的五軍營殘部,還有在九江那邊的三千營。”
朱恒道:“兵部得到的消息北路軍統帥是武進伯朱冕,朱榮之子。此人也算得上大明名將,手下又是精兵強將,不料竟如此一敗涂地。”
聽到這里,周夢雄一張胡須橫生的馬臉掩不住的得意之色,“正是,武進伯也是在南京之役的時候頭像燕王的一干人……豎子不過如此!當年若老夫掌兵,何至于此!”
說到這里,周夢雄的臉色閃過一絲懷古悲涼的惆悵,又被一種激動的紅色覆蓋,臉上呈現出喪心病狂一般的異樣紅潮。
朱恒忙道:“當初在武昌,人人都催促周老英雄盡快出兵,您為大局作想不急不躁方有今日之大勝;不過老夫等當初也是擔憂在九江的湘王……”朱恒此時已經把姿態放得很低了,沒辦法,別人不懂這場戰役獲勝的巨大功勞,朱部堂還能不懂么?
“哪里哪里,不可同日而語。”周夢雄頓時收斂了些猖狂的作態,“老夫也有錯,高估了官軍的能耐,以至于讓湘王又多了些時日的艱險。”
朱恒長嘆了一聲,“這是定鼎天下的一戰啊!”
周夢雄的情緒漸漸落下,正色道:“突破北線只是前提,關鍵還有九江一役。”
二人一齊俯視下方,戰火仍在延續,火光和血光攪得天地不得安寧。
在九江的張寧還沒能知道北路軍的戰況。前陣子有內侍省密探夜里從甘棠湖偷偷出去,探得了些外面的消息,周夢雄已經率兵出動。此時張寧認為周夢雄的軍隊還得和官軍北路周旋好一陣子,能不能突破北線不知道,但張寧無論如何也料不到會這么快有戰果。
隨著時日臨近冬月間,氣候越來越冷,城中傷病很多、缺郎中,情況已一日不如一日。城外的陣地在前段時間逐漸棄守,因為兵馬疲敝已無能為力,現在唯一的防線只剩一道殘破不全的城墻,隨時可能破城。
每當旁晚時,九江就是一座死城。官軍的火炮不再咆哮,火器也消停了,從城上換下來的將士疲憊不堪死氣沉沉。除此之外,城里的百姓也幾乎銷聲斂跡,興許有少數沒跑的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街上不見人跡。
張寧的足跡遍布九江城每個角落,幾乎每個普通的士卒都能經常見到他。他的臉明顯消瘦,也顯得十分沉默,但總會說幾句鼓舞士氣的話,告訴士兵們周夢雄的大軍已經長驅南下,只要堅守就能活命。連于謙有一次也說,若非王爺親自坐鎮九江,任誰也守不住這座殘城。長達數月的共事,張寧已經逐漸消除了對于謙的懷疑。
此刻說什么上下一心激憤人心的話已無用,大家的身心都疲憊了,但需要時刻提醒人們兩種東西,求生欲和希望。希望就是不確定的周夢雄大軍……實際上張寧的內心里更加糟糕,遠比表面上表現出來的跡象消沉,他只是忍耐著不愿意動搖軍心。
有時候他會陷入自己的心理陷阱,進入抑郁狀態,覺得一切都無望了。
歷史的客觀規律,便是天道大勢,也許不是這么就能改變的……自古到今,在王朝盛世時期起兵,都是死路一條……想改朝換代者,無非末期趁亂逐鹿中原、或自有大權從高層政變……燕王實際上也是先有勢力再有機會,饒是如此那條路也不可復制……
無數的想法縈繞在張寧的心頭,蠶食著他的希望。人心遠比想象中脆弱。
有時候,他覺得現在就差最后一步,如一把利劍不知什么時候落到頭上,九江城墻不知什么時候被官軍攻破;只是這么等待著那一刻。甚至他會覺得,很期待那一刻的到來,這樣省得提心吊膽了。
“只是有些放不下母妃和小妹,不知道以后她們會面臨怎樣的劫難……”張寧終于在一天晚上將心里的話念叨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