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城的六月,多雨。
淅淅瀝瀝的雨幕,不歇趟的下了大半月。
姰暖撐著把油紙傘,在偌大的庭院里站了有一會兒,突然胃里一陣泛酸惡心,像是肚子里嬌氣的小東西在鬧情緒。
鞋襪被雨水打濕,寒意順著腿流竄全身,她一手護在腹部試圖驅擋寒意,一邊蹙著眉強忍過這陣難受,眼眶里都憋出了淚。
不遠處的屋里,一道飽含驚詫質疑地聲調劃破冷清,隔著滴滴答答雨幕,都直沖入她耳膜里。
“別太荒謬了!姰大夫,你看我像是傻嗎?你可真敢編啊!”
“不是,文爺,您就是借我幾顆腦袋,我都不敢拿這么大的事兒開玩笑!四爺要找的人真是我妹妹!”
“這要是真的,你早干嘛去了?!”
“我...我實在是剛知道!您知道先頭我一直被關在兵府司替軍爺們看傷,暖暖她年紀小,當時嚇壞了,這要不是有了身孕,被我察覺,這種事她一個小姑娘家,怎么敢亂說...”
姰暖聽著哥哥垂頭頓足的痛惜哀嘆聲,鼻子一酸,視線悄然被淚霧蒙的模糊了。
她握著傘柄的素白小手冰冷至極。
雨天的寒意,像是順著手臂,直往她心里鉆。
帥府大管事文叔的話,再次依稀傳過來,夾著幾分深沉的不滿與惱意。
“上個月,四爺為了找人,那滿城的大兵挨家挨戶搜問,尋人啟事都貼滿街巷了,你知道有多少人上趕著來攀認不?”
“那一波兒一波兒的,早把四爺磨煩了,熱乎勁兒都他媽涼透了,撂了話不再找,再有人敢揣著熊心豹子膽來認,直接拖出去一槍崩了!”
“你這時候把人給我領過來,那先前來的那些個,再離譜的說法都沒你這個荒謬!”
“你先別指望我信不信了,你看看咱倆這顆腦袋,比不比槍子兒硬!”
“文爺,您就給通稟一聲兒,我妹妹都有了身孕了!四爺他見了肯定清楚呀,你說是不是...”
“去去去,這事兒我幫不了你啊!上頭都說了不準再提了,你活夠了我還沒活夠呢,你要是真有那份攀權富貴的心思,你再想想別的招兒吧,你趕緊走趕緊走...”
“文爺!我真沒那份兒心思!你就給我通稟一聲兒!”
兩人推推搡搡的從屋里出來。
姰暖掀睫看去,自己哥哥正揪著帥府大管事的袖子苦苦哀求。
那喚‘文爺’的,已是一臉的不耐煩,一把將哥哥甩開。
“不是我不幫你,這整個淮省剛換的主兒,府里現今住的這幫軍老爺,我還沒混熟臉呢,我敢沒個輕重的往槍口子上撞?軍令如山,敢駁半個字那就是一條命知不知道?”
“你自己用腦瓜子想想,就算是真的,都這會兒了,四爺不明顯就是不認賬了!大人都不找了,還能認個小的?”
“哦,費那么大勁兒找的時候,愣是躲著不認,回頭大了肚子尋上門來,上趕著認爹?”
“誰聽了這等荒唐事兒,不得覺得自個兒像個冤大頭?!”
“你看四爺像冤大頭?!”
姰暖唇瓣上的血色褪盡,牙關都冷得發顫。
文大管事隔著雨幕,看清院子里撐傘而立的那道削薄嬌小的身影,目光活像是把刀子,將她開膛破肚仔仔細細翻量了一遭,說出的話比刀子還尖利刻薄。
“這位高權重的男人,玩兒女人還不常見?既然厭棄了,怎么可能還撿回來?不是我話說得難聽,就說過去這么久,你那肚子里的肉,如何證明真是四爺的?”
姰暖小臉兒白得嚇人,耳膜里似有血液咕咕充斥的嗡鳴聲。
她料到時隔已久,這趟來定會受刁難。
但到底是少不經事的,哪能想到會被人當面羞辱清名?
她只是一著不慎,被那人強占了身子。
可她又豈是那等水性楊花人盡可夫的女子?
姰恪也是又慌又怒,赤紅著眼捏緊拳頭。
“文爺!你我也有多年的交情了!你怎么能如此侮辱我妹妹,你這不是想逼死她嗎?!”
文管事不耐地皺眉,“我就是看在舊識得份兒上,跟你們倆說句實打實的!我在這高門大戶掌事多少年?想母憑子貴,大著肚子尋上門要名分的伎倆,我見得多了!”
他鼻腔里冷哼一聲,語氣輕蔑陰陽怪氣。
“別怪我說話直,你要有那份自信,倒不如沉著氣,等那孩子生下來再抱來認親,那時倒能辯出個真假來。”
“掌權的富貴的,哪個男人還能少得了幾個私生子?”
“就算你妹子肚子里真是四爺的,這于男人來說也不算什么,興許顧念著血脈留下了孩子,那到時候也未必就能母憑子貴。”
“深宅大院是那么好待的?抱著孩子進門兒的低賤女子,能不能活命她都難說,甭琢磨那母憑子貴的好事兒了,活著她不好嗎??”
死,就是那些女人,貪婪的下場。
姰暖宛若被人當面狠剮了幾巴掌。
她羞恥憤惱,定定盯著那文大管事。
好半晌,再待不下去,撐著傘豁然轉身離去。
既然帥府見不到人,她就去兵府司等!
一個管事的就想攔住她,呵。
“暖暖!”
姰恪再顧不得跟文管事爭執,驚惶不安地沖進雨里追了出去。
“暖暖別跑!暖暖,你慢點兒,快停下!”
一道驚雷‘噼啦’一聲劃破天際。
姰暖神思無主慌不擇路,垂著眼疾步而行。
撐在頭上的傘,卻兀地被一道大力掀飛。
她來不及反應,人就直直撞進了一堵阻力,下一瞬,又被一只冷白冰涼的手猛地推開。
那只手上戴了枚淺金色曜石指戒,金色流光一晃而過,有那么一瞬刺了她的眼。
“暖暖!”
姰恪驚喝一聲,健步沖過來跌跪在地,伸臂接住姰暖輕飄飄下墜的身子。
一切只發生在瞬間。
幾乎是下意識地,姰暖抬起蒼白小臉,怔怔看向對面的人。
姰恪急聲追問了幾句,見她怔怔地不言語,心下更急,伸手握上她腕脈。
卻在此時,頭上落下一道笑吟吟地聲兒。
“喲,這不是‘百善堂’的姰大夫么,快起快起,哎喲你看看這不小心的,大雨的天兒,您怎么在這兒啊?來給誰看診的?”
姰恪一愣,豁得抬眼。
府門外一溜兒的大兵,將偌大個帥府正門堵得水泄不通。
上前來扶他們起身的將官,面相白凈,身量清瘦,左眼下一點淚痣,秀雋彬彬的面上笑得十分和氣。
他認識!
姰恪眼眸一亮。
宛如看到了救世主。
他一邊扶著姰暖起身,一手牢牢握住那人手腕。
“杜總軍!是您,太好了,我有要緊事兒想跟四爺當面說...”
杜審狹長鳳眼兒笑瞇瞇的,“什么事兒?”
姰暖一只素白小手扯住姰恪袖管,先他一步開口,聲腔清泠泠。
“我找江四爺,麻煩您讓一下。”
她的視線直直越過那杜總軍肩頭的章輝,落在杜總軍身后。
那人如眾星捧月般被人擁簇著,身量頎長健挺,饒是被杜總軍擋了大半個身影,也不妨礙她看清那張輪廓分明,硬朗冷峻的臉。
他周身的人俱是一水兒的靛藍軍裝,大檐兒帽規規矩矩戴在頭上,軍領端束,革帶軍靴。
唯有他,領扣松敞,不見軍帽,未配槍械。
此時,那人正用先前甩開她的那只手,隨意撣了撣身前并無褶皺的軍裝衣襟,濃密眼睫低垂著,在冷白顏面上投下兩彎鴉黑扇影,神態淡薄而懶倦。
他像是云淡風輕,矜貴疏雅而高高在上的神明。
反觀自己。
倒襯托的像個厚顏卑微,貪慕虛榮還狼狽不堪的螻蟻。
羞憤,惱怒,委屈充斥在胸腔里。
姰暖捏緊拳頭,眼眶通紅,恨不能撲上去撓花他那張波瀾不驚的臉。
許是她盯視的眸光太灼人,許是聽到她的話兒。
那人懶懶掀起眼皮盯回來。
四目相對,江升濃墨沉斂的眼瞳波瀾不驚,瞧不出丁點兒情緒。
姰暖淺提口氣,昂起精巧白皙的小下巴。
“你不是找我嗎?我來了。”(愛腐竹ifzz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