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福里1931

第五章 大火

小皮匠聽得只是心驚:“莫非這茶館也開罪了流氓無賴,惹出了官司?”

顧植民搖頭苦笑:“惹出來的不是官司,而是一段韻事。”

這段韻事,還要從溫慈的孫太太講起。她聽書聽得癡云膩雨,竟迷上了講書的人,一來二去便與章玉骦暗通款曲,每夜但聽他講完書,便折去幽會。誰料孫先生走南闖北,也不是善人,早就察覺端倪。前夜帶了人馬,想將一對鴛鴦抓在被里。誰道孫太太死命護住門,章玉骦跳窗逃走,不知去向。孫家余怒未消,于是糾集打手,又來茶館算賬,將好端端的所在搗得如同破窯。

工部局巡捕遲遲方到,他們收錢辦事,才不管市民紛爭。臺柱子受傷,茶館只得關門,伙計們也作鳥獸散。顧植民本就是學徒,又方用工錢縫了新衫,只道是兩手空空,再度失業,到上海將近兩月,非但沒掙到一兩個銅板,連隨身行囊都愈來愈小。

他典當了新衫,收拾包袱,徘徊到大馬路,遙見先施百貨依然熙熙攘攘,對面大樓也在裝潢,雖未開張,但已掛出“永安百貨公司”的招牌,于是躊躇良久,鼓起勇氣,徑直推開先施公司亮堂的玻璃格柵門……

聽到這里,小皮匠總算松口氣:“顧先生,儂這番經歷,卻不似《三國》,更像《水滸》——雖丟了茶館的營生,流落街頭,最終被逼上梁山,梗著脖子推開環球百貨公司的大門,也算新開辟一番天地吧?”

顧植民道:“你先聽我慢慢講。”

那個初秋下午,顧植民愣頭青一樣闖進百貨公司。太太小姐們正挑揀貨品,銷售員穿著白色洋服正在照應,突然瞥見他一身短衫行頭站在門口,仿佛一滴水掉進冒煙的油鍋里,突兀得欲讓全場炸裂開來。幸好有個白洋裝①守在門口,見他發呆,徑直迎面而來,麻利地給要爆開的油鍋扣上蓋子。

“密斯脫,想買什么?”白洋裝像老鷹抓小雞似的張開翅膀,語氣里帶著揶揄與質問。

顧植民硬著頭皮,清清嗓子問:“仁兄,我能吃苦,肯受累,做事勤勉,也不憚與人交往,只想請教仁兄,若能像你一樣先施柜臺賣化妝品,需要何等條件?”

白洋裝睥睨他三眼,又連笑三聲:“條件?英文法文你會講的?開米絲吹②你可懂得?化妝品門類你可知曉?太太小姐們盤問,你能對答如流?吃苦受累是這世間最廉價的事,賣化妝品,要的是克拉斯③!你連司丹康④都用不起,還想到先施站柜臺,白日做夢!”

這番話將顧植民堵得無言以對,柜員們一陣哄笑,笑聲如同槍林彈雨,直打得他落荒而逃。他倉皇離開大馬路,沿二馬路逃到外灘,但見滔滔江水,舳艫相銜,一片繁華,可惜與他無關。此時深秋陰晝,蕭風四起,真是枵腹與汽輪齊鳴,理想共烏云同色……

顧植民講得小皮匠一聲嘆息:“原以為先生推開先施百貨大門,就能說動老板,由此入職,誰料卻被毫不留情趕了出去,居然流落黃浦江邊,無依無靠。真是運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顧植民反倒笑笑:“運勢這東西,總比竇娥還冤。成事者飄飄然,欣欣然,都自我夸耀奇才天縱;一旦敗落,便都推到運勢身上,其實成也由人,敗也由人,又與運氣何干?至于那白洋裝講的,聽起來有道理,但其實盡是歪道理。”

“這話又怎么講?”

顧植民抬起手,指指綿延閃亮的路燈,又指指余音裊裊的大戲院,道:“亞洲最繁華的城市莫過于上海,上海最繁華的地方莫過于外灘。但就是那外灘,以前也只不過是纖夫踩出的一條羊腸小道。正是這些勞工的辛勞和汗水,加上洋輪船載來的時間與機運,才讓小小漁村天翻地覆,變成亞洲第一都市。所以,吃苦受累,從不是世上最廉價的事,而是人間最寶貴的品質。誠然,我那時沒有司丹康梳頭,更沒有克拉斯做派,我看似一無所有,可還兩樣東西——氣力、青春,就像黃浦江一樣奔涌不絕的氣力和青春。”

小皮匠沉吟半晌,豎起大拇指。

“顧先生,儂方才的言語,簡直都要將我眼淚講出來了。儂既然明白了這些道理,肯定從那之后奮發圖強,白日做工,夜晚苦讀,學洋文,學那什么開米絲吹了吧?”

“呵呵,我也情愿當時如此呀。”

“這話……又是何意?難道還有波折?”

“豈止波折,差點還賠上性命。”

“啊?如何有這種災禍?”

“你可否記得,我有個同鄉兄弟,名叫許廣勝?”

“記得記得!莫非他來害你?”

“恰恰相反,他是來幫我……”

民國七年秋天,顧植民飄零街頭,他在黃浦江邊徜徉許久,終于下定決心,想尋個半工半讀的去處,可就在這當口,許廣勝聽到茶館秘事,千折百轉,在大禮拜堂的角落里尋到流浪的兄弟。聽顧植民講完自己的籌畫,他沉默許久,問兄弟可知道此中難處。

“我想過了,無非苦一些,累一些。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許廣勝起身告辭。顧植民捱了幾日,沒尋到能收留的去處,口袋里銅板早花個凈光,西風漸涼,他夜宿街頭,忍饑挨餓,眼看就要撐不下去時,許廣勝又尋到他。

“植民,我四處打聽,終于托老板找到個去處,吳淞那廂有處當鋪缺伙計,你看……”

顧植民左思右想,進退兩難。吳淞偏遠,盡是港口漁村,去那邊只能謀口吃喝,必不能學課解惑。正在猶豫之際,許廣勝又添上一句。

“眼看就要寒冬臘月,不先找個吃飽穿暖的去處,你還想睡冰石板,喝西北風?”

頓了頓,又說:“你要死在街上,將來等尋著翠翠,我又如何向她交待?!”

這句話瓦解了顧植民的宏圖,他從未料到許廣勝竟一直認定姐姐未死。餓到極致的人,連惆悵都沒有氣力,只得乖乖聽話去了吳淞。當鋪老板瘦削身材,眼神挑剔,上下瞥著顧植民,好像在給不值錢的瓷器估價。

“你們大老遠跑到吳淞,也不容易。”

于是商議工錢,老板伸出三根鷹爪似的指頭,顧植民以為是三塊銀元,沒想到是每月三個雙毫,比煙紙店學徒的工錢還縮水四成。他想談到六個雙毫,卻得到冷冰冰六個字。

“若嫌棄,便請回。”

顧植民方曉得老板那句“大老遠”的話不是慰問,乃是討價還價的資本。事到如今,只得權且答應。老板便打發他到住處安頓。說是住處,實乃柴草房隔出來的無窗小間,十六塊磚墊起來一塊門板,人躺在上頭說不清是在停尸還是困覺,加上一盞油燈,豆大火苗,似在照明,更像招魂。

顧植民卻已心滿意足,他在木板上鋪好稻草,吹滅油燈,一閉眼便進入夢鄉。朦朦朧朧里,但看一縷黑紅影子如魔如魅,朝他飄舞而來!

他激靈坐起身,仍不知是夢是醒,只聽外頭敲鑼打鼓,大呼小叫,比迎春祭祖還要熱鬧,再四下一看,卻見方才吹熄的油燈,竟又自己燃亮起來,還化作百十個化身,像鬼眼一樣閃瞬著盯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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