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講不清民國七年吳淞鎮這場大火的由來。有先生說,那天五行恰屬霹靂火上,反正霹靂沒聽到,但火卻無聲無息燃起來。它乘著江風助勢,很快席卷了吳淞鎮的商街。
第二日清早,顧植民恍恍然站在一片燒糊的廢墟上,聽著身邊痛哭哀嚎,又想起惺忪時見到的千百鬼眼,那正是外面大火閃透墻板縫隙的余光。他迷迷糊糊,被鬼眼嚇到驚魂,光著腳丫躥出來,才發現周圍已淪入阿鼻煉獄。
顧植民的行囊丟在了火里,要去謀生的當鋪更慘,不唯鋪面燒個干凈,老板一家也死的死,傷的傷,多年心機盤算攢下來的產業,竟然連人帶物,一炬還給了上天。顧植民不禁慶幸辨香的能耐救他一命——若不是夢里那縷黑紅色的煙霧,疲勞至極的他又何嘗能驚醒?
聽說吳淞大火,許廣勝又匆匆趕回來,他找人算了下,顧植民乃紅鸞星太旺,煙紙店里被流氓抽紅了臉,小茶館里被桃花劫走了工,如今剛來當鋪,又遇著大火,燒個透透紅紅。
“凡是與紅啊粉啊沾邊的東西,都不要再碰!”許廣勝警告道,語氣儼然是姐夫。
“那做雪花膏……?”
“植民,你就死了那條心吧。翠翠還沒找到,做出雪花膏給誰用?”
這句話像柄利刃扎進顧植民胸口,又像團棉花,堵滿他喉嚨,讓他無法作答。許廣勝乘勢追擊:“在黃渡時候,你苦苦鉆研勞什子藥膏,抹翠翠手上,想的是為她好,但那膏子難聞,有時抹上更癢,或是蟄得生疼。別人怕她手又黑又臭,都躲到老遠。你可知吳大戶為什么后來遣她來送飯?就是因為她手上沾著你的臭油膏,她分飯給長工,那些人聞到氣味都吃不好,能給吳家省不少米!”
許廣勝一番控訴,將顧植民的五臟六腑都震得稀碎,他腦袋里像炸了蜂窩——姐姐從未抱怨過,每次他精心調制的藥膏,翠翠都會敷在手上,還說這樣舒服許多——原來竟是一直騙他,生怕拂了他的意,傷了他的心……
蘭心大戲院外,悲傷纏綿的樂聲依稀可聞。小皮匠已經釘完鞋掌,已經無事再留住客人,但顧植民顯然沒有要走的意思。天知道一個環球百貨公司的襄理,如何會流浪街頭,與他一個皮匠交心攀談。此時又一位穿白皮鞋的先生踱過,看小皮匠閑著,便問:“哎,擦鞋的,儂這生意還做不做來?”
顧植民方從哀憂的回憶里抽回身來,還未開口,就見小皮匠急揮著手:“去去去,沒見這里還有客人,我還有十雙鞋沒擦呢!”
“呸!一個臭擦鞋的還挑三揀四!”白皮鞋啐了一口,轉身便走。小皮匠也不含糊,遠遠在身后附送他一個白眼。
顧植民又要從口袋里掏錢,卻被小皮匠攔住,他正手忙腳亂,收拾著鞋攤。
“顧先生,我收工了,儂便是再讓我擦鞋,我也不肯啦。”
“收工這么早?戲院散場后,還有不少客人啊。”顧植民語氣里有些悵然。
小皮匠抖抖口袋,里頭大洋銅子嘩啦作響。“今晚早賺足了錢。不如先把攤子收起來,莫讓路過的人打擾先生講故事——只要儂愿意講,阿拉①倒貼錢也愿意聽。”
顧植民直笑:“我的故事,也能賣錢?”
“嘿!說書唱戲里的假故事都能賣錢,難道先生的真故事就不能賺錢嗎?”
小皮匠耿直的語氣驅散了顧植民的悵惘。他低頭去看,方才臟污的皮鞋已煥然一新,跺跺腳只聽鞋掌清脆,砸在馬路上猶如空谷回音,不禁想起剛遭遇的九死一生的厄運。這些年他左手翻云,右手覆雨,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出入燈紅酒綠之所,商議黃金白銀之事,早忘記了彼日彼時的一片初心。今晚再度流寓街頭,惶惶如喪家之犬,若未遇到小皮匠,真不知漫漫長夜如何捱過!
想到這里,他站起身,拍拍小皮匠肩膀,道:“你既然收了工,那我便也不再是客人。不如我倆找個茶館,叫些茶點,邊啜邊聊,如何?”
“妙極!顧先生,茶錢包在我身上!”小皮匠扛著鞋箱,歡呼雀躍。
“萬萬不可。”
“儂莫爭辯,儂趕快講吳淞大火之后的事!邊走邊講!”
“讓我仔細想想,那可是最黯淡的一段辰光。火災燒掉的,不止是我的行囊,更有我的信心……”
自從得知姐姐用“香膏”后的實情后,顧植民就像被抽了筋,滅了魂,成了行尸走肉。如果像許廣勝所說,他當年調制的藥膏一無是處,那么他將來做雪花膏的夢也毫無價值。他由著許廣勝安排,先去密勒路,在他幫工的殷盛元米號安身。不久,殷老板要在麥家圈外國墳對面設個分號,顧植民便被調去做學徒,每月兩塊銀元。
大概白米克紅鸞,這次總算沒出禍端。顧植民也死心塌地,每日老實接貨、送米,他天賦的嗅覺通感也派上了用場,無論是秈米還是粳米,是天津小站稻還是江西奉新米,只需遠遠閉目一聞,便能辨得清楚,供米的商人根本不敢摻稱作假。殷老板見他有這種本事,加上干活也不惜力,慢慢將他提做分號掌柜,月薪也漲到十塊大洋。
光陰荏苒,這些年顧植民守在米號,看著外面風云變幻,大總統換了四任,民國十三年秋,江浙軍閥再度混戰,飛機大炮軍艦輪番上陣,黃渡家鄉被炸個稀爛。顧植民和許廣勝只得回家,幫忙修葺房屋,收拾殘局。兄弟兩人深夜來到柳堤上,望著悠悠江水,千愁萬緒,化成無聲。
轉眼又到夏日,這日顧植民去梅家弄送米,正好行經大馬路,但見人山人海,許多青年拉著條幅,義憤填膺,高聲呼喝,才曉得是學生們抗議日本紗廠事件。等送米回來,路過先施百貨,不由駐足窺望,玻璃隔開兩個世界,那邊是軒昂的銷售員,這邊是邋遢的送米工。顧植民長喟一聲,恰好被從先施出來穿縐紗襯衫的客人聽到,他瞥著顧植民襤褸的衣衫,免費贈他一雙白眼。
顧植民反倒不卑不亢,大方一笑,就在此時此際,但就在此時,一股迷人的馨香突然從煩躁的空氣中悠悠飄來。這香氣濃淡相宜,甜而不膩,似花香,但比花香高雅,似木香,但比木香馥郁。他不禁閉上眼睛,深深將它吸入鼻腔,想憑借通感覘見它謎一般的顏色。
然而這一次,他沒有看到任何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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