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妾

第一千零九章

一在朝堂歷練多年,又經常研習佛道兩家的經書,四爺早就練就了一身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本事,他雖然心里懷疑小阿哥的突然生病和爾芙有關,面上卻是不露分毫,只是靜靜地坐在旁邊看著,他理智上是愿意相信爾芙不會對府中其他女人生下的孩子下手,但是烏拉那拉氏留給他的心理陰影太強大,加之在宮中長大,他見慣了那些宮妃為了謀奪前程使出各種各樣的狠辣手段,所以不自覺地就會懷疑身邊女人。

以前爾芙不過是他身邊的側福晉,生前死后的榮辱都牽掛在他的身上,又有烏拉那拉氏在前面替爾芙吸引火力,他也著實喜歡爾芙的單純性子,不自覺地就會出面保護爾芙,但是現在一切變了,他心里隱藏著的猜忌就不可避免地從犄角旮旯鉆了出來。

尤其是在他想要將小四阿哥記名養在爾芙名下的這個時候。

出身皇室,又經歷過康熙帝對嫡出太子不理智的偏愛,他比所有人都明白嫡庶二字的區別,旁人不知道弘軒還活著的事實,他卻是一清二楚,他想也許為了弘軒能順利承繼四爺府的親王爵位,哪怕是性格最是純善的爾芙,也必然會有自己的小心思吧。

在幾種因素結合下,他懷疑爾芙就更加理所當然了。

“爺還不累,你也忙活一天了,爺在這陪你。”四爺嘴角仍然噙著一絲淺笑,眼神銳利地劃過爾芙身后顫顫不安的于氏,輕聲說了句,便起身走到爾芙的身邊,扶著爾芙重新在堂屋擺著的官帽椅上落座,繼續一言不發地端著茶碗,盯著于氏觀察,眼神也會時不時地落在爾芙的身上。

在這樣充滿壓力的環境下,不論是于氏,還是房中伺候的小宮女,皆是一副老老實實的鵪鶉樣子,只有爾芙時不時地往四爺的方向瞟上一眼,多年相伴,她雖然不是個心思敏銳、擅長觀察的人,卻也比較熟悉四爺的性情習慣,她很清楚地察覺到今晚的四爺有些不對勁。

至于說到底是哪里不對勁,她也說不清楚。

約莫小半個時辰,廊下負責煎藥的小宮女將一碗散發著苦味的湯藥,小心翼翼地送到了于氏跟前,伺候著于氏喝下,這才對著爾芙和四爺俯身一禮,端著用過的湯碗,退出了上房,這也是因為小阿哥的年紀太小,即便是太醫用藥再精準,也怕一不小心傷到小阿哥的根基,所以像小阿哥這樣年紀的嬰幼兒病了,一般都是由奶口服藥調理身體,再通過分泌的方法,給小孩子用藥,除非是一些急癥,等不及這種慢郎中的方法,又沒有其他辦法的情況下,才會選擇對小孩子用藥。

瞧著于氏用過藥,爾芙輕聲提醒道:“先給小阿哥喂奶吧。”

雖說一時的腸道不適,算不得什么嚴重的病癥,但是就算是大人這么折騰半宿,也難免會氣色不好、渾身乏力,何況是小阿哥這樣嬌嫩的嬰兒,她雖然是發自內心的不愿意給小阿哥做記名養母,卻也不會故意害這樣單純無知的小孩子,她瞧著于嬤嬤喝過藥就好像沒事人似的抱著孩子發呆,心里就已經有些不高興了,本打算盯著小阿哥好一些就和四爺離開的她,打定主意要早些讓于嬤嬤領著小四阿哥搬過正院那邊去了。

畢竟在她看來,這于嬤嬤對小阿哥真是不大上心。

只是她還沒來得及說出這話,四爺就對著于氏先開口了,道:“你今夜仔細盯著小阿哥些,要是過會兒還不好就讓人宮女過來正院通報,爺和福晉就先回去了。”

“怎么這么快就走了,左右于嬤嬤都用過藥了,咱們看看小阿哥好些再回去吧?”爾芙更加不解了,剛才她建議四爺早些回去休息,四爺想都不想就拒絕了,現在該留在這里盯著小阿哥的情況有沒有好轉,四爺又突然就提出要回去,這樣反常的四爺,讓她有些不自在的提醒道。

“有奶嬤嬤和宮婢們照看著,你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再說梁宇軼的醫術,你也該了解的,明個兒早起,你還要進宮給額娘請安,左右沒事就早些回去休息吧。”四爺很隨意的說著,拉著爾芙的手就往外走去,不過趁著爾芙進凈室里洗漱的時候,他卻吩咐蘇培盛連夜跑了一趟前院,從梁宇軼那里把小阿哥的醫案要了過來,點燈熬油地坐在書房里研究了一個來時辰,一直等到爾芙都已經徹底睡熟,這才吹了蠟燭,重新回到內室里歇下。

一晚上,四爺和爾芙都沒有休息好。

四爺是因為心里這樣那樣的猜測,整個晚上都難以安枕,天一亮就忙著起身上朝,爾芙則是半夜被吵醒以后,不能很快進入深度睡眠,沒有一個良好的休息環境,弄得自己個兒一覺起來,反而比熬夜一整晚還難受。

早晨她隨著四爺一塊起身,在詩情等人的伺候下,草草洗漱,目光呆滯地坐在炕桌對面,看著四爺洗漱好,又換上了華貴的蟒袍落座,等著小廚房那邊準備好的精致吃食擺上炕桌,一言不發地喝了一碗粥就放下了筷子,整個人很是慵懶地歪在榻上,連手指都不愿意動彈下,一直等到四爺臨出門,她才好像突然回神似的呢喃了一句:“還是早些把小四阿哥挪過來正院這邊吧,我瞧著于嬤嬤好像對小阿哥不大上心的樣子,實在是不放心。”

“小阿哥還病著,還是先別折騰了。”四爺淡淡道,同時轉身回到爾芙身邊,伸手摸了摸爾芙有些發熱的腦門,擰著眉毛對旁邊伺候著的事情交代道,“一會兒打發個小太監去趟前院,讓梁宇軼過來給你家主子請個平安脈看看,你們今個兒要是沒什么大事,也盡量不要過來吵著你家主子休息了。”

“我沒事,就是昨個兒沒睡好,這會兒有些乏,睡會就好。”爾芙不大習慣四爺這種大驚小怪的做法,無所謂地嘟噥著,同時順手扯過了被子搭在腿上,順著四爺的胳膊就躺在了身側的軟枕上,雙腿蜷成一團,如同小孩子一樣窩在個球狀,伸手揉著有些睜不開的眼睛。

“想睡就好好睡一覺,我讓蘇培盛去各院交代一聲,不讓她們過來吵你。”四爺聞言,全然不理會爾芙的反對意見,扭頭丟給詩情一個肯定的眼神,俯身抱起縮成團的爾芙,動作輕柔地放到床上,仔細替她掖好了被子,又不放心地叮囑了一句,這才領著蘇培盛出了正院。

爾芙迷迷糊糊地睡了不知道多長時間,再醒來的時候,外面已經是天光大亮,她揉著還有些發沉的腦袋瓜兒,躺在床上愣了會兒神,又叫了詩情進來伺候著起身梳妝,簡單用了兩塊點心,這才算是順利完成了補覺過程,重新打起了精神,對著詩蘭吩咐道:“我今個兒身子有些不舒坦就不去臨水閣那邊看小阿哥了,你一會兒替我跑一趟吧。”

“主子,奴婢有句話不知該不該說。”詩蘭沒有應聲退下,反而站在旁邊遲疑了好一會兒,這才猶猶豫豫地開口道。

對于詩蘭這句話,爾芙也是膩歪透了。

這些古代人就是喜歡繞彎子,什么不知道該不該說,分明就是已經打定主意要說出來了,非要多浪費些口舌,她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示意詩蘭有話抓緊說,便將注意力都放在手邊放著的小四阿哥的醫案上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注意到了書案上放著的這本不起眼的冊子,更不知道這醫案是怎么跑到她書房里的,不過卻不妨礙她的好奇心,畢竟四爺有四爺的懷疑,她也有她的懷疑,她也不相信小阿哥會這么巧的病了。

詩蘭又猶豫了片刻,這才說出了心里頭的疑慮。

作為一個心思細密的婢女,詩蘭昨天無意中發現四爺深夜還坐在書房里的時候,再聯想到四爺在臨水閣的反復態度,便已經覺得有些不對勁,只不過她這個人太過謹慎,這才猶猶豫豫地折騰到這會兒,才鼓起勇氣將心底的猜測說給爾芙知道,“奴婢覺得主子爺好像是懷疑主子出手暗害小四阿哥,不然怎么會早起特地點名讓趙德柱去前院請了梁太醫給您請平安脈呢,還讓蘇公公連夜把小四阿哥的醫案要過來!”

“你多慮了,四爺不會這么想的!”爾芙無所謂地笑著說道。

詩蘭見爾芙并不當回事,也不好再多言,唯唯諾諾應了句,便去臨水閣了,只是她沒有注意到就在她轉身離開的瞬間,爾芙臉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之前沒有詩蘭提醒,爾芙只是覺得四爺的態度有些詭異,卻并沒有想通是怎么回事,但是現在她似乎想明白了四爺前后態度轉變時的心路歷程。

獨自坐在陽光下陰影中的太師椅上,爾芙有些挫敗地笑了。

她真是沒有想到這樣的事情會來得這么快,也沒有想到她和四爺之間的信任是如此經不住考驗,小四阿哥病得詭異,她懷疑過所以人都沒有懷疑過四爺,卻不想自己卻是四爺第一個懷疑的目標,這種認知,讓她忍不住想要嘲笑自己的天真,也讓自己忍不住為自己可能面對的后半生生活喪失信心。

她想,她真的能和四爺一塊白頭到老么?

答案是不確定的,一直都是不確定的,卻從未失去過信心。

將心比心,她以為只要她真誠地對待四爺,四爺又不是一個心硬如鐵的人,總會對她不一樣,但是所有的信心都在這一刻被打擊一空了,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呆坐著多久,當她回過神的時候,四爺已經回來了。

她看著穿著一身蟒袍迎面走來的四爺,并沒有起身迎過去。

“怎么了,還是不舒服么,有沒有讓梁宇軼過來給你請平安脈呢?”四爺如常來到上房,瞧了眼坐在書房里發呆的爾芙,伸手將外袍脫下,交給宮女拿到旁邊掛好,邁步來到她的身邊,輕聲詢問道。

“沒事,只是覺得自己像個笑話。”爾芙苦笑著道。

“怎么了?”四爺不解道,他知道爾芙并不是個很敏感的人,但是看到這樣狀態下的爾芙,還是有些心虛,不為了旁的,只為了他那一剎那的疑心,他太清楚爾芙對他的無比信任,這樣的懷疑,讓他不敢去看爾芙清澈如水的雙眸。

爾芙伸手取過旁邊放著的醫案,遞到四爺跟前,目光緊隨著四爺有些閃躲的眼睛,自嘲的笑著說道:“昨個兒我就覺得你的態度怪怪的,起來又看到書房里放著小四那孩子的脈案,也就想明白了一些你的想法,你其實是在懷疑我對小四下手吧,你要是懷疑我,大可以開誠布公地問我,不必這樣熬夜翻看小四阿哥的醫案,也不必偷偷摸摸地猜測,雖然我不能將府里其他的孩子視若己出吧,卻也不會對不懂事的孩子下手,就如同我告訴過你的,我不會原諒弘暉對我做的事情,對瓜爾佳府做的事情,但是我卻可以不去想,盡量回避和他的接觸,并不會去傷害他,不會讓你為難,我這句話,不單單對他適用,對你其他的孩子也適用。

好了,我想說的話說完了,你信不信就是你的事情了。

我今天心情不大好,就請你自便吧。”說完,她就端起手邊已經涼透了的安神茶幾大口喝下,故作疲憊地打了個哈欠,轉身往內室走去休息了,她其實是真的累了,很想要回到房間好好睡一覺忘記煩惱,卻控制不住大腦如同放電影般一幕幕的畫面閃現,但是她又實在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懷疑自己的四爺,如何控制自己暴怒邊緣的心情,所以才選擇做一個鴕鳥,躲開想要解釋什么的四爺。

只是四爺并不愿意讓她就這樣躲起來舔舐傷口,一把抓住了她纖細的胳膊,攔住了她要離開的去路,拉著她坐到了太師椅上,平心靜氣地賠著不是道:“我并非是存心要去疑心你,只是你當時擋在于氏跟前的動作太奇怪,加之于氏躲躲閃閃的眼神,所以我才控制不住地去調查,我之后就已經后悔了,本來以為你沒有注意到,卻沒想到還是傷了你的心。”

“我知道。”爾芙敷衍地笑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