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孤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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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本孤芳_影書

崔嵬回到府中便將自己關在書房,從晌午到傍晚都沒有出來。承和派寶靈去請他都沒請出來,承和很是不悅,來到書房徑直推門而入,就見崔嵬斜倚在一旁的軟塌上小憩,就近的書桌上攤著一本似是剛寫完的文書。承和走近去看那文書,只見上面寫著:

“武庫司郎中唐芷漩,擅調織造司全員織造輕云紗供給武庫司,導致織造司延誤供給皇上及后宮娘娘們的秋冬應節服飾,實乃大不敬之罪!五連弩量產時以次充好,生產出來的五連弩脆如朽木,輕彈可破,皆因唐芷漩徇私貪贓,將本應用于造兵的銀錢都充入了她自己的私庫!如此可鄙可憎之行徑,臣請圣上嚴懲于她,以儆效尤!”

承和看著這些還不覺得什么,但那下面卻有一些凌亂的字跡寫著:“芷漩,我不想這樣的,芷漩,芷漩……”

“芷漩”這個名字,寫了九遍。

承和登時大怒,將文書抄起就往崔嵬頭上砸去,正中他額心!崔嵬驚醒,剛要發怒就看見承和,眉眼頓時軟下去,揉著額心半帶怒氣地說道:“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

“好端端?”承和劈頭蓋臉一頓罵,“你就這么想著那個賤人?現在你們同在兵部,是不是天天都能見面你儂我儂一番?還需要在這文書上寫她的名字寫這么多遍?!崔嵬你可真是長本事了,背著本宮在外面勾搭別人!”

崔嵬連忙擺手:“啊啊,不是,沒有這回事,絕沒有!你看我寫的那些都是參奏她的話啊!還讓皇上嚴懲她!怎會是你說的那個意思?”

承和冷笑道:“有沒有那個意思你心里清楚!這又不是最后的奏本,你在下面寫了這么多她的名字,這本子還能遞上去?崔嵬,你是沒想到本宮會來!沒想到本宮會看到!”

崔嵬急道:“我會再重寫一份,肯定會遞上去的!她唐芷漩是不可能留在武庫司的,說不定就會下獄,真的!”

承和:“下獄又如何?你還不是會救她出來?就像當年你去禮樂署救她一樣!”

崔嵬連連搖頭:“這次不同!她開罪了不少人,那些人都想要她死!但礙于太皇太后情面不好直接動手,如今正好她做錯了不少事,趁此機會將她下獄,太皇太后也說不出什么。”

“正好做錯事?”承和嗤笑一聲,“是誰給她下了套?這里頭有你嗎?”

崔嵬立即表忠心:“當然有啊!你看這奏本不就是我在寫?”

承和:“馬上再寫一份,我立即進宮遞給皇上。”

崔嵬微驚,承和冷哼道:“舍不得了?”

崔嵬哪敢忤逆承和,何況這奏本無論他是否愿意,陷害唐芷漩的計劃仍會進行下去,沒有他也會有別人,他還不如順手推舟以博得那些設計之人的歡心。

承和盯著崔嵬寫完了文書又等墨干,直接拿著走了出去,喚了寶靈吩咐要進宮,很快就離府而去。

崔嵬皺眉看著承和離去,長長地嘆了口氣,自語道:“芷漩,我真的盡力了。”

皇宮。

承和在皇上寢殿的偏殿內對著皇上說了一大堆的話,皇上拿著她遞上來的文書邊看邊笑,看完說道:“妹妹這是要為大景鏟除貪官污吏,還是想為自己出氣?”

“都是!”承和親昵地挽住皇上的臂膀靠近他,撒嬌道:“不行嘛?皇兄?”

皇上笑著搖了搖頭,說道:“國事與家事,混為一談。”

這態度模棱兩可,承和沒聽出來皇上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看皇上還是笑著的,承和便又說道:“她一個女子當官總歸是不合規矩,趁此機會讓她離開兵部,好讓世人都知道‘規矩’二字如何寫!”

“你還講‘規矩’?最不守規矩的就是你吧?”皇上笑出聲,忽而又斂了笑意,語氣轉為深幽,“連你都開始講規矩了。”

承和忙道:“我哪想理會那些勞什子規矩?只不過想著順手推舟——皇上不是不喜歡孤芳閣嗎?將唐芷漩下獄,讓孤芳閣看看她們所推崇的‘女子為官’都是什么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皇上似笑非笑:“朕何時說過不喜歡孤芳閣了?那可是父皇與皇姑母留下的,朕豈能不喜歡?凝兒你這嘴,是越來越沒有把門的了。”

承和依偎在他胳膊上,笑道:“皇上才是天下之主,是一等一說了算的人!不喜歡就不喜歡,管旁人說什么!這些年一個女官也沒有,孤芳閣沒為朝廷做任何貢獻還一直享著不薄的俸祿和食邑,這是什么道理?還不如將這些東西收歸皇上您的私庫,對不對呀?”她見皇上的唇邊仍帶著笑,繼續說道,“她敢把織造司都撥去給她自己用,真是罪大惡極!皇上若是沒有新制的衣衫,我可是會很心疼的!”

皇上抬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臉頰,說道:“你就這么討厭唐芷漩、討厭孤芳閣?是不是因為以前父皇還在時,你對父皇說要做大景第一位女丞相,被父皇狠狠訓斥,后來見皇姑母能創立孤芳閣就又動了心思?但進入孤芳閣就意味著再也不能嫁人不能享樂,所以你不愿意去——如此一來二去,既然去不了就干脆毀掉,是也不是?”

承和眼中劃過絲絲驚惶,似乎自己也不清楚皇上這番話是對是錯,但很快說道:“年少時的戲言算不得數,我如今只想做皇上最喜愛的妹妹,旁的什么都比不上與皇上的親厚。”

“是呢,”皇上又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有了朕的喜愛,你就什么都不用愁。”

這句話怎么聽著像諷刺?可是皇上明明還憐愛地看了她一眼啊。

承和心中有些惴惴,今日這是怎么了?她怎么聽不出來皇上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呢?以往她都能很明白的啊?

正想著還要說些什么,就見一宮裝麗人快步而入,身后還跟著個小孩子。承和看到那麗人就輕嗤一聲,很是不屑,但她見著皇上的眉眼頗為溫和,便也端坐了身子等著見禮。

那麗人與小孩,正是后宮中頗為受寵的穎妃和她的兒子宇文柏珹。

穎妃生得俏麗靈動,開口亦如黃鶯出谷,令人倍感舒潤。她與柏珹對著皇上恭敬行禮,柏珹又對承和見禮,之后承和才起身對穎妃略施一禮,穎妃也笑著還了禮。

穎妃是這宮里除了承和之外能直入皇上寢宮而無需通傳的人,一直很令承和不悅。

“坐到朕的身邊來。”皇上開了金口,立有宮人搬來寬椅放置在皇上身側稍微靠下的位置。穎妃快步走過去,也不謝恩便坐下,皇上也毫無責怪之意,還讓宮人給她添一碗剛才進的牛乳菱粉香羹,明眼人一看即知穎妃十分受寵。

承和自是不高興,但又不能顯現出來,只覺穎妃來得太不是時候了,她想與皇上說的話都還沒說完!

穎妃吃了兩口香羹,笑著對皇上說道:“臣妾是不是攪了皇上與承和妹妹的談興?臣妾實在是拗不過柏珹要來見父皇的心意,沒想到妹妹在這里呢。”

承和在心里翻個白眼,覺得她慣會用兒子來邀寵。

皇上倒并不介意,看向還站在下方的那個恭謹小孩兒,微笑道:“柏珹想父皇了?是不是你母妃逼得緊,你不想念書就用這個借口跑來躲懶?”

柏珹不過六歲,卻已是落落大方的模樣,他對皇上說道:“兒臣不敢偷懶,兒臣急著見父皇是因為無意中聽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兒臣認為必須要立即稟奏父皇!”

皇上來了興致,笑吟吟地看著他:“何事令朕的柏珹如此著急?說來聽聽。”

柏珹:“兒臣聽到幾個宮女姐姐說什么‘皇上的新大氅怕是制不出來’,又說‘織造司放話了’、‘皇上哪會知道哪件衣衫沒送去?那么多衣衫呢!’兒臣擔心父皇沒有新大氅穿,兒臣想送父皇好多件新大氅!”他抬手命跟隨的宮人上前,兩口大箱放在面前打開,里面都是上好的皮子,“父皇您看,這些都是平日里您、母妃,還有皇太祖母賞賜給兒臣的,都給您用!”

承和聽著柏珹這些話,心里暗道不好,果然看見皇上的眉峰凜凜已現冷意,但礙于柏珹的好意,終究還是對他溫和地笑道:“柏珹有心了,這些皮子既是給你的怎能收回?讓你母妃看著什么樣子好就給你做什么樣子的衣裳,做好了穿來給父皇看!”

柏珹:“那父皇呢?”

皇上:“朕還怕沒有皮子穿?那幾個不長眼的東西,朕自會查清楚,柏珹不必憂心。”

柏珹開心地說道:“父皇英明!”又不好意思地微微垂頭,“兒臣是瞎擔心了,父皇笑話兒臣吧……”

“怎會笑話你呢?”皇上慈愛地招手,柏珹走到他身邊,皇上攬住他說道,“真心實意對朕好,朕是能看出來的,柏珹年紀小能做到這樣已經非常好,朕要賞你!”

承和看著皇上賞賜柏珹一大堆好玩意兒,看著穎妃說了不少好聽的話逗得皇上滿臉笑意,真是一家人其樂融融,而自己坐在這里就像個沒人理的多余貨色。這種感覺突如其來,令她很是不快,而且在她受皇上寵愛的這些年里,她從沒有感受過。

怎么回事?自己做錯了什么嗎?

承和一陣心驚,可皇上又笑著看了她一眼,說道:“你先回去吧,再晚宮門就關了,你那夫君不會來宮里找朕要人吧。”

一句玩笑話,承和卻聽出皇上并不想再留自己,當即起身對皇上行禮告退,穎妃笑吟吟地看著她:“承和妹妹好走,要常來哦,皇上經常念叨你呢。”

承和說了幾句客氣話便退了出去,皇上笑了笑,說道:“嫁人了不一樣了,現在向著夫君比向著朕多。”

穎妃笑著挽住皇上的手臂,說道:“哪個女子不向著自己夫君呢?我也是最向著皇上呀。承和妹妹能向著夫君也是他倆和睦的表現,沒什么比夫妻和睦更值得欣慰了,您說是不是?”

皇上不置可否地勾了勾唇,開玩笑地說道:“朕是天子,任誰都應先向著朕。皇帝與夫君之間,該如何選呢?”

穎妃故作為難:“皇上這可為難臣妾了,在臣妾這里,皇上就是夫君,夫君就是皇上,”她親昵地靠近皇上懷里,“臣妾只一心向著您就好啦。”

皇上笑起來,一旁的柏珹“啊呀”一聲捂住了眼睛,卻又從指縫里偷偷去看,惹得皇上開懷大笑,說道:“也就是你能讓朕如此快活了,賞!”

三人言談甚歡地用了些茶點,皇上讓穎妃先回去,他要帶柏珹一同去沐浴泡湯。穎妃依言告退,回到自己宮中后卻有些憂心忡忡地等著柏珹回來。直到晚膳后柏珹才回來,穎妃屏退其他人,問道:“皇上問了你什么?”

柏珹:“母妃放心,我知道該怎么說的。父皇起先什么也沒說,就是帶著我泡湯,聊了聊最近我的功課,后來問我是在哪里聽到那些話的,問得很具體,我都按照母妃教我的一一答了,父皇沒有起疑。”

穎妃放下心來。柏珹雖然才六歲,但一向知禮明事,極少行差踏錯,他說無事自然就是無事了。穎妃輕輕一嘆,攬住柏珹抱在懷里,說道:“為難你了,是母妃不好。”

柏珹摟住她的脖子,說道:“不為難!柏珹不過是說了幾句話而已,何況母妃不是說,是那些壞人故意要為難一個好姑娘嗎?柏珹愿意為好姑娘出頭!”

穎妃笑起來,輕輕刮了刮柏珹的鼻子,說道:“長大了可別為好姑娘出頭而忘了母妃呀。”

“不會的!柏珹會一直孝順母妃!”柏珹摟緊穎妃,聲音還帶著奶聲奶氣,卻很是堅決。

穎妃安慰地抱著他,看向康泰宮的方向,心里說道:“太皇太后,您交代給我的事,我辦妥了,只盼您遵守約定,日后無論與皇上如何,不要連累我的柏珹。”

唐芷漩這幾日忙得腳不沾地,涉及制甲造兵的各處來來回回地奔波,好在有涂晟在旁幫手,還算一切順遂。這日回到自己宅院天已擦黑,唐芷漩隨意買了些吃食,吃了兩口就去凈了手,拿出午后收到的信——來自崔嶄的信。

如今的崔嶄與如今的唐芷漩,已能用官用渠道來往通信,信封上通常都有火漆封印,不可隨意開啟。唐芷漩拆開信細細看來,仿佛跟著崔嶄一路北上,聽他說起沿途風物人情,行軍趣事,唇邊不自覺漾開笑意。信的末尾說道:“官場多艱險,仗勢欺人者眾,我知你并非會如此行事之人,但為自保,大可狐假虎威佯舉大旗,能嚇得他們退后半步也是好的。”

唐芷漩又是一笑,看向最后一句:“謹之慎之,萬千珍重。”

合上信,打開另外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都是唐芷漩可能接觸到的各個官員的背景來路、勢力牽扯、習慣喜好等實用訊息。這張紙的背面寫了一句:“這些訊息送至你處定然已是慢了,實是抱歉。”

唐芷漩輕輕一嘆。

他有什么可抱歉的呢?即便他從前在官場行走,三年過去,以前的訊息肯定有所改變甚至完全不同,他重新收集再挑出其中重要的整合給她,其中耗費的時間和精力可想而知,也許還花費了不少銀錢……但這些,他一個字都不提。

唐芷漩將崔嶄所提那些官員的信息細細看了幾遍牢記心中,再拿出剛才還沒吃完的食物繼續吃起來,待她吃完已經想好了如何下筆,便凈手研磨,提筆回信。

不料信剛寫完封好,外面就響起一陣急促的拍門聲,伴隨著極具威壓的大聲喊叫:“唐芷漩出來!提刑司尋你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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