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孤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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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芷漩入內,依然恭謹地向太皇太后行禮后站定。太皇太后氣定神閑地看著唐芷漩,問道:“唐院卿事忙,怎地想到來哀家宮里坐坐?”

唐芷漩淺笑道:“確實事忙,不過眼下查案陷入僵局,就想著到您這兒來松口氣,”她看向一旁已經站起來靜立的毓秀,“毓秀姐姐發間的金釵令我驚鴻一瞥,特來向姐姐討來看看,也想打一支一樣的。”

太皇太后沒想到她來此是為了這些許小事,雖覺得她似有深意,但也只能順著她的話笑道:“毓秀,還不快將你那寶貝金釵給唐院卿看看?”

毓秀應聲,拔下發間的金釵走過來遞給唐芷漩。唐芷漩接在手里看了看,確實是飛星繞月的鑲玉金釵,這形制須得是高品階的侍女才能佩戴,一看便知是主子賞的。唐芷漩拿在手里看了一陣,又看向毓秀腰際懸垂的鑲嵌瓔珞的金鎖片,順手一般撈起細看,贊道:“毓秀姐姐這鎖片也好看。”

那金鎖片上花紋繁復凹凸不平,邊緣雕式成鋸齒狀,若使勁拉拽定會在手中刮擦出血痕。毓秀作為宮女只能隨著唐芷漩扯看自己的墜飾,看了太皇太后一眼,見太皇太后也是有些不明白唐芷漩到底在做什么,便也只能靜觀其變。誰料唐芷漩直接將這墜飾從毓秀腰間扯下,忽地冷笑一聲,對太皇太后沉聲道:“啟稟太皇太后,毓秀乃是大殿下暴斃一案的主犯,臣要將她押走審問!”

太皇太后一驚,不知道唐芷漩怎么突然轉到這上頭來了?但太皇太后反應極快,立即駁斥道:“這么大的罪名怎么能扣在哀家的宮女頭上?唐院卿若無真憑實據就要拿人,休怪哀家翻臉無情!”

唐芷漩并無慌亂,握著金釵和鎖片揚了揚,說道:“本官已有人證物證,斷定毓秀乃是將長針刺入大殿下頭部致其死亡的主犯,還請太皇太后明鑒。”

太皇太后硬聲道:“人證是誰?物證長針又何在?你手里拿著的與長針毫不相干!”

唐芷漩:“人證不可透露以免遭滅口之災,至于長針,”她看向毓秀,“本官的人就在毓秀所居偏閣內搜尋,相信很快就會找出長針。”

毓秀明顯色變,太皇太后瞥見她如此很是焦躁,對唐芷漩的語氣更為不耐:“既然并未搜尋到又不肯透露人證——桂嬤嬤,送客!”

桂嬤嬤上前兩步就要開口,殿外卻響起一人朗聲稟報:“啟稟唐院卿,屬下已在毓秀居所尋到長針三枚,與您所說形制一般無二!”

太皇太后與毓秀俱是神色微震,唐芷漩一副要將毓秀帶走的樣子。桂嬤嬤連忙說道:“唐院卿莫急,搜到長針又如何呢?萬一是栽贓陷害呢?如今多少人的眼睛盯在太皇太后身上,唐院卿當知牽一發動全身,于朝局穩定無益啊!”

太皇太后倨傲地瞟著唐芷漩,像是料定她不敢如何。唐芷漩卻故意陰沉一笑,說道:“若不拿住此案兇犯,崔尚書就會蒙冤致死,被定論為謀害大殿下的大逆罪人,屆時西境異動無人平亂,皇上若調鎮國公前往則北部易生變故,兩頭難顧之下大景會如何真是難講,所以——”唐芷漩面上的笑意染著令太皇太后憂懼的決絕,“若救不出崔尚書,本官定會禍水西引,令皇上相信大殿下之死與靖王脫不開干系,”她迎著太皇太后驚詫的目光,一字一頓,“反正這朝局也是要亂了,不如就攪起這渾水,看看到底能如何!”

太皇太后驚怒地站起,桂嬤嬤連忙扶住她勸慰道:“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啊!”又看向唐芷漩埋怨道:“唐院卿瞧著是忠君愛國之人,怎能說出這種話來?這是要做個亂臣賊子嗎?”

唐芷漩不答,只是盯視著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與她四目相交無言廝殺了半晌,吩咐道:“都退下。”

桂嬤嬤不明其意卻仍是帶著毓秀及其他宮人迅速退了出去,殿中只余太皇太后與唐芷漩兩人。太皇太后凝視著唐芷漩的雙眸,問道:“聽你這意思,似乎是不救出崔嶄不罷休?”

唐芷漩:“不錯。”

太皇太后心中不免飄過幾許欣慰,這自是為崔嶄感慨并未錯付,只是唐芷漩一向以國事為重,如今這般威脅明顯是刻意為之,目的應當是想以此與太皇太后周旋,讓太皇太后也一同營救崔嶄。

太皇太后心中暗暗感嘆,這唐芷漩是不清楚太皇太后也想著救崔嶄才會這般威脅,倒是讓太皇太后一眼看出唐芷漩對崔嶄的心思,也如崔嶄對她一般。

太皇太后既有些安心又有些鬧心,嘆了口氣坐下,語氣緩和了不少,說道:“你不是禍國殃民的人,所求就是救崔嶄,否則也不會對哀家疾言厲色,對吧?”太皇太后對唐芷漩向下壓了壓手,“坐吧。”

唐芷漩依言坐下,臉色也緩和了些,畢竟她本來就是想與太皇太后單獨商談。太皇太后也不兜圈子,直接說道:“毓秀你可以帶走,但若要定她為兇犯來救崔嶄,必不能牽扯到哀家與靖王,明白吧?”

竟愿意把跟隨自己多年的大宮女舍出去。唐芷漩不免對太皇太后的觀感又復雜了幾分,但面上并不顯露,只是說道:“毓秀是太皇太后的貼身大宮女,要說沒牽扯,即使本官能這樣上奏,皇上也不會相信。”

太皇太后嗤笑道:“那就看你的本事了。既將這重案承在肩頭,沒想好后路就敢來威脅哀家?你膽子倒是大得很。”

唐芷漩:“臣不敢,臣只是篤信太皇太后對于大景的責任與擔當,必不會看著大景淪于戰亂,泯于戰火,必不能——”她頓了頓,“將一盤亂局交給靖王殿下。”

最后這句其實頗為僭越,這幾乎是在說太皇太后已選定靖王篡位為帝。但此時只有她二人,再如何彼此防備也該將必說的實言托出,否則根本無法商談下去。是以太皇太后并未氣惱,而是嗤笑道:“因為哀家從前那些舊事?都多少年了,你記得,哀家都不記得了。”

雖是這般說著,太皇太后眼中還是劃過了絲絲遺憾和惘然——若當年沒有進宮而是繼續留在戰場廝殺,以自己的才能是否能拼出另一番天地?是否不用被困宮中成為今日這般處處掣肘的姿態?又是否能以此身為大景開創盛世之圖景?

她想不明白也無從假設,卻不自覺地凝視眼前的唐芷漩,莫名覺得此女或許能成為心中所想的那般恣意模樣,雖然此女常常陷入絕境,一如眼下。

正在出神,就聽唐芷漩說道:“也不全是因為從前舊事,更因為您是榮安殿下的母親,臣相信女隨其母。”

太皇太后微微一怔。榮安被太多人夸贊過,但這般反著夸的倒是頭一回聽,令她又想起了從前榮安的種種,知道榮安最不想看見的便是亂局與紛爭,她活著的時候用盡一切方法避免生靈涂炭!唐芷漩是在用榮安提醒太皇太后,不要因為爭權奪勢致使混戰而民不聊生!

太皇太后沉默了一陣,說道:“說得冠冕堂皇還不是為了救崔嶄?有何計策快快說來,哀家沒心思聽你廢話。”

唐芷漩:“臣先問一句,此事是否太皇太后與皇后合謀?”她見太皇太后張口便要否認,立即說道,“您要說這是毓秀被皇后買通,說此事與您完全無干,那臣立即告辭,只能按臣的方式拼個魚死網破。”

太皇太后皺眉瞥了她一眼,顯然是煩躁于唐芷漩的咄咄逼人,但最終沒好氣地哼了一聲,說道:“是皇后來求的哀家,哀家不過是借個毓秀給她。”

唐芷漩仍然咄咄逼人:“此事主謀是皇后?太皇太后順手推舟?”

太皇太后煩躁道:“你非要弄得一清二楚才肯說如何救崔嶄嗎?這世上事豈能事事清楚明白?為官許久連這都不清楚嗎?”

唐芷漩本就是站立,此時目光更是不加遮掩的俯視,冷硬又大聲地幾乎是呵斥地說道:“臣是想讓太皇太后清楚明白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區區一個皇位,難道比大景江山和數萬萬黎民百姓更重要嗎?!”

“區區?”太皇太后簡直想笑,“皇位你竟說是區區?真是沒嘗試過權勢滔天的滋味,有何資格說‘區區’二字?!”

可太皇太后又有些心虛,因為這類似的話,她也曾從榮安口中聽到過——“江山與萬民,遠重于帝位。”

“臣不欲與您辯駁,”唐芷漩的聲音恢復如常,卻帶著冷漠鄙薄的威壓,分明與她身份極不相襯,卻又渾然天成——“臣會保崔嶄、保江山與萬民,此案要結,只能著落在傅堂身上,還望太皇太后助臣一臂之力。”

太皇太后知道此事絕不簡單,沉聲問道:“要如何助你?”

唐芷漩:“只需您寫一道密旨給靖王,只需四字‘一切暫緩’便可。”

太皇太后深知這四個字一出,之前為靖王的籌謀就一切停滯,如今這大好時機若錯過不知何時再有!唐芷漩應該不知道靖王具體的籌謀,但知道太皇太后這四個字對靖王的分量!她這是要將西境的一切蠢蠢欲動都狠狠按住!

太皇太后張口便想說“癡心妄想”但又生生忍住!她清楚唐芷漩已沒有耐心再費口舌,如果自己不答應很可能換來唐芷漩一意孤行,不知會不會將所有人都拖下水!雖然她總認為唐芷漩與崔嶄都最為看重國家大義之人,但如今涉及靖王及太后全族,她不敢賭!

“好。”太皇太后點了頭,凝盯著唐芷漩忽而嘲諷一笑,“你這自詡公正之人,要將謀逆大罪栽贓到傅堂身上,還口口聲聲跟哀家說什么江山什么萬民?可笑!”

唐芷漩的臉色未變,語氣靜得滲人:“他早該死在北部。為救忠臣、保萬民而陷他于死地,是他最后的榮幸。”

不知為何,太皇太后被此時的唐芷漩所震懾,半晌說不出一句話。唐芷漩抬手稍稍行禮,半是命令地說道:“請太皇太后擬旨。”

當唐芷漩帶著密旨離開時,太皇太后看著她堅定的背影,忽而問道:“你如此不按章法行事又栽贓他人,就不擔心崔嶄看輕于你?”

唐芷漩的腳步沒有停,看似隨意地丟下一句:“從不擔心。”

太皇太后品了品她這四個字,竟一時不知她是篤定崔嶄對她的信任,還是在說她從不怕失去任何人。

坤和殿。

皇后一早起身后不久,宮人便來報說外面被侍衛圍住了不讓出入。皇后有些疑惑又直覺禁足與柏珹之死有關,反倒安下心來,有種終于被發現終于不用再揣測的寧定。她認真梳洗又好好用了飯,等著皇帝前來質問她甚至再將她毆打一頓,但一直到臨近傍晚,等來的卻是父親傅堂。

若自己被禁足,父親怎么還能入宮探望?

皇后一臉疑惑地看著走進來的父親,見他滿面愁容更為不解,就聽傅堂長嘆一聲,說道:“你糊涂。”

皇后以為傅堂已知曉柏珹之死是自己的手筆,便也不說什么,只等著父親發怒。沒想到傅堂下一句是:“你怎能因自己腹中那孽種沒了,就拿皇上唯一的皇子出氣?”

皇后驚詫又茫然地看著傅堂:“什么孽種?父親怎能這樣稱呼自己的親外孫?”

傅堂忿忿閉了閉眼,睜開后心痛難當地看著她,說道:“為父都知道了,你懷的野種是行宮一個侍衛的,那侍衛已被亂棍打死了,你莫再做無用的指望。”

皇后震驚站起:“你、你在說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