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本孤芳_sjwx
崔嶄知道此時自己應該叫松格圖一聲“父親”以慰他這么多年的痛楚與苦念,但“父親”兩字在喉間滾了滾卻仍未能出口,許是隔了太多年,許是隔著崔洵,讓這聲呼喚哽在喉間。此時崔嶄扶著松格圖行至一開闊處,仍是四下無窗,只有一扇門近在咫尺。松格圖看了一眼那扇門,說道:“門外再走約莫一刻鐘就到賽騰鎮了,那是大景與忽蘭交界處的一座小鎮,你帶的大軍應當正在那里休整,你去與他們匯合吧。”
崔嶄心里一緊,握住松格圖的臂膀問道:“您呢?您要做什么?”
松格圖略笑了笑,說道:“我回思蕪殿——那是我一直待著的地方,布恩臺給我找了個與你母親很相似的美貌女子放在里面。對了,布恩臺是我的義子,我除了你之外沒有旁的孩子。”他見崔嶄望著自己的目光中染了哀憐,拍了拍崔嶄的肩,“我失去你母親和你之后就沒再想過娶妻生子,但身為一國國主,沒有子嗣是大忌,布恩臺是皇族旁支之子,勢單力薄向我投誠,我便順水推舟將他認下,以保王位不失。我讓他在外尋你的消息,自然不會完全信他,派了人一直監看于他,所以他有了你的消息也就是我有了你的消息。”松格圖慈愛又酸澀地看著崔嶄,“知道你還活著的那天,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崔嶄點頭,語調亦是有些艱緩:“我沒想過自己的親生父母另有其人,更沒想到是這般舉世無雙之人……外界傳言您身子不太好,到底如何?要緊嗎?”
“沒想到竟能有被親生孩兒關心的一天,甚好,甚好啊……”松格圖感慨地看著崔嶄,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你也聽說我有瘋病了?我確實有時候神思混沌不知今夕何夕,可能是因為服了些丹藥吧,你無需過多擔憂,自從有了你的消息,我已經沒有再服用那些東西了,近半個月沒有發作過。”
崔嶄:“什么丹藥?求長生的?”
松格圖的笑意略有些慘淡:“我求長生做什么?我服那些丹藥……能短暫地見到你母親。”
崔嶄陷入沉默,心中刺刺地疼。松格圖卻以為崔嶄誤會自己只會用丹藥麻痹自身,連忙解釋道:“因你母親總是不來我夢中,我才出此下策,那些丹藥不是那種服用多了會讓人成癮又發瘋的東西,你別誤會!”
崔嶄搖了搖頭,握住松格圖的臂膀,說道:“這些年,苦了您了。”
松格圖只覺得自己自與崔嶄相認就總想落淚,眼下又覺得眼窩一片溫熱。他的兒子雖然未曾被他養育一天,卻長的這樣好,他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難過,無言地握住崔嶄的臂膀,緊緊握了握,半晌才繼續說道:“靖王從前是向著你母親的,但不知何時開始有了自己的心思,也許是從他戍守西境開始吧,逐漸更為貪心,想要的已經不是西境之主這么簡單了。”松格圖略略沉吟,“這樣想來,起先是傅堂露出了些許關于你母親的埋骨之地的消息,靖王傳信告知我,因我的身份不便前往大景四處搜尋,只得與傅堂結盟,由他搜尋買骨之地,而我要做的就是在你到西境后,與靖王一同將你謀害。”松格圖握緊了崔嶄的手,“幸虧在此之后我有了你的消息,不然就會一直被他們蒙騙!”
崔嶄想起曾見過的那份奏報,問道:“既已知道被蒙騙,為何還要一次次小隊人馬出發潛入大景?”
松格圖坦然道:“他們蒙騙于我,就不怕我知道后揮師犯境正式開戰?所以我總想著也許確實有你母親埋骨之地的線索,總得搜尋一番才能甘心。”
崔嶄心酸得不知說些什么,沉吟了一陣才說道:“無論如何,榮安殿下……”他仍然習慣這樣稱呼,卻從未想過她會是自己的母親,頓了頓才道,“她確實已經不在了,即使尋到埋骨之地又能如何?還可能令您深陷危險不得脫困……”
崔嶄自知不該說棄母親尸骨于不顧的話,后面幾句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松格圖卻沒有責怪的意思,反而贊道:“不愧是你母親的兒子,她也是這般灑脫之人,不會囿于所謂的形式和再強求也無用的東西。但是我,”松格圖嘆了一聲,“我沒有她那般灑脫,不找到她的尸骨我無法閉眼。”他看著崔嶄的雙眼,“我對你沒有要求,也不敢有,因我從未撫養過你一時半刻,但唯有此事我想托付于你——若找到你母親的尸骨,待我死后一定將我們葬在一處,若找不到,也要將我放在她的衣冠冢內,能答應我嗎?”
崔嶄眼眶發酸,點頭道:“能,您放心。”
松格圖放下心來,頗為滿足地點了點頭,說道:“你當做沒有遇見過我,去賽騰鎮找你的兵,該做什么想做什么就去做,我會假意與靖王他們合謀,將他們引入你的圈套,任由你處置。”
崔嶄微驚,松格圖知道他所想,說道:“靖王要殺你,你不必還念著他是你舅舅,布恩臺你更不必顧忌,誰要傷你,我就要誰死!”說罷,他將崔嶄往那扇門一推,“去吧,我兒定當大勝!”
崔嶄抬手想對松格圖行禮,卻忽然撩袍而跪,對著松格圖叩頭三次。松格圖愣了一陣才連忙去扶崔嶄起身,有些無措地看著他:“為何跪我?我、我對你實是沒有任何恩……”
崔嶄:“謝您從未忘記榮安殿下,也從未忘記我。”他凝視著松格圖的雙眼,“請您給我一些時間,我還有很多話想跟您說。”他回握住松格圖扶住他的臂膀,“一定,好好的。”
松格圖看著崔嶄從那扇門離去,淚水再次滑落,但此時他的臉上帶了些笑意,不再似從前那般苦澀難耐。
忽蘭王宮,思蕪殿。
松格圖從地下密道一路快步而行,回到思蕪殿時,那個被他迷暈的美人仍未醒。方才與親生兒子相認的激蕩余韻還未散去,松格圖坐在軟塌上平靜了一陣又起身來回踱步,那美人悠悠轉醒,并不知自己被迷暈,茫然地看著松格圖,剛想開口又想起松格圖不準她開口,便保持平日里的姿態安靜坐著。松格圖與平日里一樣看了她一陣,唇邊露出美人從未見過的欣怡笑意,但美人知道國主看著的從來不是她。不多時,殿外響起急匆匆靠近的腳步聲,布恩臺很快入內,見著松格圖就跪了下去,膝行到了他面前,忍著哭腔地說道:“父王,您要節哀啊,我尋到崔嶄了,但、但已沒了氣息……”
松格圖微微挑眉,眼眸中卻沒什么波動,裝作與平日無異那般說道:“誰?你在說什么?”
布恩臺以為松格圖又不清醒了,忙說道:“父王不是讓我追查崔嶄的下落嗎?我知道那是兄長!是父王放在心尖上的人!但如今尋到的只有兄長的尸身,他被大景皇帝的暗軍殺死了!”
松格圖這才恍然驚醒似的,抓住布恩臺的衣襟問道:“死了?被大景暗軍殺的?尸身在何處?引孤去看!”
布恩臺連忙站起扶住松格圖往外走,走了幾步松格圖卻忽然眩暈地站不穩,布恩臺扶穩他,著急道:“父王小心!”
松格圖捂住眼睛一副虛弱的樣子,哀嘆道:“孤與他尚未見過一面,沒想到他就這么沒了……布恩臺,你一定要為你兄長報仇雪恨!殺去大景!殺了那狗皇帝!”
布恩臺頓時兩眼放光,但很快遮掩下去,很是真誠地點頭說道:“是!我定為大哥報仇!父王放心!那——”他試探地看著松格圖,“我們是否要與靖王聯手?他之前就提過此事,但父王并未答允……”
“那是從前!”松格圖惱道,“如今他害死了我一直在尋找的親生子,這仇不報孤枉為人父!去,告訴靖王,他先前說的那些孤都答應!只要能讓孤親手剁下大景皇帝的狗頭!”
布恩臺:“是!我馬上去辦!父王先休息吧,您的暈眩癥一直不好,別再氣火上涌更傷身子。”
松格圖被布恩臺扶著坐下,頹喪地說道:“他……他的尸身還完全么?”
布恩臺一副心痛的模樣,說道:“兄長看著沒受什么苦就去了,父王想開些……”
松格圖擺擺手:“罷了,你先將他好好收斂,孤……過幾日再去看他。”
布恩臺:“是,父王放心,我定給兄長最好的哀榮!另外,”他盡量緩慢地說道,“王叔一直是反對與靖王接觸的,他那邊,兒子也看著處置了?”
松格圖也不知聽清沒有就隨意揮揮手,示意布恩臺隨意。布恩臺放下心來,命宮人上前伺候松格圖休息,并令其他人都退下,之后告退。松格圖在布恩臺離開后起身,喚來心腹吩咐道:“去告訴誠王,布恩臺要處置他,讓他想想以前孤與他說過的話。”
誠王,正是布恩臺口中的“王叔”,是松格圖的親弟弟,是布恩臺一直忌憚之人。從前松格圖與誠王談及布恩臺,誠王曾言“此子其心不正,用心不純,王兄不該留著他覬覦國主之位”,松格圖笑道:“已經看清了的人留在身邊,總比看不清的人留在身邊要好。弟弟,有朝一日他按捺不住的時候,你要助為兄一臂之力。”
賽騰鎮。
唐芷漩帶人在洞窟中搜尋良久,雖然找到了崔嶄掉下去的暗道,再往里走卻被堵住去路無法深入,又擔心爆破會將洞窟整個震塌,只得命人守住那暗道口,暫時撤回賽騰鎮。此時崔嶄的大軍群龍無首,賽騰鎮鎮官的職階比唐芷漩低很多,于是都以唐芷漩馬首是瞻。唐芷漩沒有安置過數萬大軍,一時心中惴惴,但憑借著從前父兄的教導及在兵部的耳濡目染,還有崔嶄時不時的指點,此時將大軍安置的頗為妥當,一應置辦井井有條,令將士們對她頗有些刮目相看。
待到傍晚時分,唐芷漩正在軍帳中聽下官稟報忽蘭可有異動,忽而聽得賬外呼喊聲此起彼伏地叫喊著“將軍”!她倏地起身快步向外走去,剛出軍帳就見將士們將一人夾道歡呼,那人微微偏頭問著“唐院卿何在?”而下一刻就看向了她,四目相接之間已涌過千言萬語。
正是崔嶄。
唐芷漩快步迎了上去。:sjw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