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春澤

094 理不糙

話糙理不糙。

“府衙辦案講求認證物證俱在,不能單憑揣度。”辛夷微笑言道:“不過,若是皇帝陛下開了金口,漫說一個證邪宮,就是十個也能將其踏平。”

白小乙板著臉,道:“那些都是以后的事,我只問辛郎君究竟想要我們大娘子如何謝你?”

不管辛夷說什么,她就是咬住這條不松口。

燕三娘唇角微彎,琢磨著等明兒給白小乙再加倆葷菜。

辛夷略加沉吟,道:“我與呂老太爺一見如故。我怎能眼睜睜看著他思念亡女成疾,卻不管不問,袖手旁觀呢。所以,姜大娘子無需謝我。我僅僅是想為呂老太爺做些事罷了。但我唯恐此事辦不成,呂老太爺失望,這才冒昧求見姜大娘子。還望姜大娘子海量汪涵。”

阿甲嘴里叼著紅燒肉,暗自豎起大拇哥。

自家郎君這番話說的真夠漂亮。

可是……

郎君分明是睜著眼說瞎話呢!

他就是為了能見姜大娘子才故意沒事找事!還不知羞往呂老太爺那邊扯……

罷了,罷了。看在香玉姐姐和紅燒肉的份上,裝聽不見算了。

燕三娘和白小乙對視一眼。

他說的你信么?燕三娘眉梢顫了顫。

白小乙嘴角一撇,信他個大頭鬼呀!但是,人家能隔三差五的進宮跟皇帝老兒聊閑天呀。他要真的肯幫忙,未嘗不是件好事。

燕三娘點點頭。沒錯。有咱倆看著,他不敢對大娘子怎么樣。

她倆眉來眼去的功夫,姜妧心中涌起了滿滿的感動。沒想到辛郎君一心為了外祖父著想。不論能否成事,他日定是要備份厚禮酬謝辛郎君。

姜妧站起身,向辛夷飄飄下拜,“我代外祖父謝謝辛郎君。”

辛夷趕緊還禮。

兩人我施禮,你還禮,一陣手忙腳亂,終是把這篇翻過去了。

談完正事,辛夷想把“心上人”那樁拎出來好好跟姜大娘子說道說道。抬眼一瞅燕三娘和白小乙黑成鍋底的兩張臉,縱使有滿肚子的話,辛夷也說不出口了。轉念又想,以后有的是機會再見,等他和姜大娘子單獨相處的時候再說不遲。

于是,辛夷便與姜妧作別,直接返回都城。

辛夷和姜妧相見的消息,不等入夜就送進了宮里。

“什么?辛五和姜大娘子見面了?”唐煉眼睛瞪得滾圓。

常榮咬了口米錦,含含混混的回道:“可不是么?就今兒晌午,在綠柳坡見的。”

平喜掛在鼓凳邊上,兩指用力捏開一顆花生,輕聲發問:“他倆都說什么了?”

“綠柳坡較為空曠,藏身不易,所以……”常榮有些難為情的笑了笑,“所以,奴婢不知。但據下屬回報,姜大娘子帶著許多吃食,有紅燒野豬肉,當年的桑葚酒,冰蔗漿,鮮果點心,炒豆果脯,擺的滿滿當當,對了,她還帶著炭爐烤梨子。是真定梨,暮雪山莊自家產的。”

唐煉吞了吞口水,轉頭吩咐平喜,“明兒咱們也燒梨子吃。”

平喜點頭應了。

“姜家大娘子與辛郎君貌似并不熟悉,兩人交談大概一刻鐘的功夫,辛郎君便啟程回返都城了。”常榮一連兩天入宮與唐煉回稟辛五郎的事體。他通過察言觀色,多多少少看出了唐煉想要撮合辛五和姜家大娘子的意思。

既然皇帝陛下有這心思,他們更得盡力。是以,常榮命屬下一定擦亮眼睛,認真觀察。要真能成就一對神仙眷侶,也是一樁美事。

“明兒傳辛五進宮。”唐煉抓把瓜子在手里,“我聽說湛清要招婿,到底什么情況?”

現在都城的小娘子都那么難嫁么?大將軍的女兒都沒人要了?

“是有這檔子事。都城適齡的郎君們都鉚足了勁想當樓大將軍的乘龍快婿。”提起這茬,常榮心里有點不得勁。樓大將軍寵女兒也沒這么寵的。自己家的事非得弄得世人皆知。

“也不知他想怎么招。”唐煉喃喃自語。

說書經常有這段,鄉下人家的富戶疼女兒,這個說親不肯,那個求娶不愿。留來留去,貌美的小娘子愣是找不著可心的夫君。這當兒,通常是家里的管事靈機一動,對主人說:“要不拋繡球招親吧。”

主人一聽高興壞了,忙命人著手準備。

就這么著,小娘子站在高處拋繡球,誰接著了就嫁誰。雖說底下站著的什么人都有,擔著老大的風險,可接到繡球的郎君必是風流倜儻,才高八斗。

小娘子高高興興的出嫁,過不了二年夫君就給她掙個誥命。結局都是團圓的不能再團圓了。

樓海光是武出身,他應該弄個比武招親吧。

唐煉心生向往,若能出宮瞧瞧就好了。那得多熱鬧,多有趣啊。

平喜從旁接道:“大家,要不到時候奴婢去幫樓大將軍掌掌眼,萬一有渾水摸魚的,直接就給鎖了關大牢里!”

唐煉眸光一亮,故作矜持道:“到時候再說吧。”

這就是同意了。

平喜一陣雀躍。太好了,又能奉旨出宮湊熱鬧了!等問問辛郎君有沒有空,順便與他逛個夜市。

常榮不知皇帝陛下的心思,話鋒一轉,又道:“墨霄今兒一早回返證邪宮了。下晌,大長公主命人將著作郎程孜的外甥羅良叫到府中。魯駙馬與羅良手談為樂,倆人相處甚歡。”

“程松呢?”

羅良是唐若茹的外甥,程松是她的孫兒。手心手背哪個也不該落下,怎么就單單叫了一個過去。難道說程松不合她心意?唐煉暗自想道。

“程松借故推脫,沒有跟去。”常榮如實回稟。

唐煉擰眉不語。

如此看來,程松似乎對唐若茹不大熱絡。羅良則恰恰相反。這一家子沒幾個人,卻分成了兩派。

有點意思……

羅良從大長公主府回來,像是凱旋而歸的將軍,在長安坊里橫著晃了一圈。逢人就打招呼,打招呼必將腰間玉佩亮給人瞧瞧。唯恐別人不知他攀上了大長公主這根高枝。

程孜看見了也不管,由著羅良顯擺。

程松覺得不好,有心不想理他,思量思量,還是出去把羅良拽回家來。

羅良一臉的不愿意。

“我與人聊天,你橫沖過來二話不說拉著我就走,這像什么話?”

程林氏搖搖頭,好言相勸,“松兒也是為了你好。你與大長公主攏共見過兩次,就四圍去跟人叨念大長公主府的排場,終歸不是那么回事。”

羅良冷著臉,撩袍坐下。

“殿下也請哥哥了,是哥哥拿喬,說自己讀書不得閑。”羅良仰臉看向程松,“虧得殿下寬宏,沒有見罪。若不然,舅父都得受牽累。”

聞言,程林氏啞了聲。手足無措的看看羅良,再看看程松,唯恐程孜因此被上峰為難。

程松抿嘴笑笑,“人家是堂堂大長公主,怎會為了丁點小事遷怒阿耶?你不懂不要亂說。”

羅良豎起眉眼,“我不懂?哥哥,我到大長公主府走了一遭,真是開了眼界。從前是我沒見識,現在我可是今非昔比了。你是沒親眼看看人家的擺設,旁的不論,就咱們住的這地兒,還不敵人家的湢室敞亮。”

話音未落,程孜在屋里沉聲喝止,“夠了!你要是覺得這地兒委屈你了,就去求大長公主,讓她給你騰間湢室棲身!”

話音未落,程孜撩簾出來,一張臉掛滿了寒霜,冷冷冰冰。

羅良呆呆愣住。

程孜向來對他和顏悅色,連句重話都不說。而今這樣,顯見是真生氣了。羅良站起身,朝程孜深深一揖,“良兒知錯,舅父莫惱。”

程孜冷哼一聲,甩袖去了院子。

程松和程林氏面面相覷。從前羅良嘴欠,說話沒個輕重,程孜都是當面訓斥,讓他得個教訓。從沒有一言不發,上外面生悶氣的時候。

羅良臊眉耷眼的回屋,他和程孜倆人都沒吃晚飯。

入夜,萬籟俱寂。

程松掀開窗子向外望望,程孜還在院里坐著。方才程林氏去勸,他沒好聲氣的把人轟回了屋。程林氏忙碌一整天,又累又乏,索性不去管他,獨自歇息去了。

程松想了想,輕手輕腳的去灶間拿了兩個玉柱。

“阿耶,餓了吧?吃個墊墊肚子,省的夜里難受。”

程孜扭臉看向程松,不動也不說話。

玉柱是晚上蒸的,還帶著余溫。吸一口氣,好聞的麥香充溢鼻端。

程孜的肚子不爭氣的咕嚕嚕叫了一長串。

程松顛顛從墻根搬來把小杌子,挨著程孜坐下,“阿耶你不吃,我替你吃。”說著,啊嗚一口咬下去,嚼的特別帶勁。

程孜白他一眼,劈手奪過他手里的另一個玉柱,吃了起來。

倆人吃完了,望著天上數之不盡的星子。

程松忽然想起小時候,程孜一手牽著他,一手牽著羅良,三人去郊外追野兔,捉蟋蟀。待入夜幕四合,爺仨回來吃一碗程林氏親手做的素湯餅。

那日子,過的才叫舒坦。

家里是從什么時候少了歡聲的呢?大約是他和羅良入了學堂之后吧。他們不是勛貴子弟不用為以后的前程擔憂。入了學堂就意味著考科舉,功成名就,封侯拜相,全靠自己。

程孜對他二人滿懷冀望,考校學問代替了出城玩樂,只要程孜對他說話,必定三句不離出人頭地。

程松不愛聽也不愿聽。經年累月,他與程孜漸漸疏離。

父子二人許久不曾像此時這般親近了。

“表弟就是發發牢騷,阿耶你別跟他置氣。”程松好言相勸,程孜卻是陣陣心酸。

羅良說的沒錯。他們家的確不如大長公主府的湢室豪奢。

可是,錦衣玉食,香輪寶騎的生活是他本就應該擁有的。再看看目下,這叫什么日子?

程孜委屈滿腹,又不能宣諸于口。當真把他悶的不輕。

“大長公主相請,你怎么不去?”程孜埋怨,“我知你素來孤高,不想讓人說你攀附權貴。但大長公主不一樣……”

寥寥數語,卻有著極為深刻的含義。

程松自然不能領會,他只當程孜是在教他曲意逢迎那一套。

“阿耶,我若是與表弟同去,于你才是大大的不妙。”這次,程松沒有像以往那樣陽奉陰違,而是耐心的解釋,“若是被你的同寅知道,我和表弟得了大長公主青眼,他們表面不動聲色,暗里給你使絆兒,不用多,有那么兩三次,你就叫苦連天了。”

程孜默了默,道:“未必像你想的那樣。我早就不奢望升遷,只圖安穩。他們都知道我的打算,即便大長公主對你倆親厚,也沒什么的。”

程松嘆道:“這次若是不中,就得再等三年。還沒放榜,我心里不上不下,沒著沒落的。哪有閑情四處逛游。表弟心大,就讓他去吧。”

程孜神情一松,“原來你是惦記這事。”抬手拍拍程松肩頭,“考都考完了,是好是孬想也沒用。倒不如邀三五知己飲酒賦詩,秋游賞景。”

程松垂首不語。

“囊中羞澀?”程孜含笑打趣,裝模作樣的四下看看,俯在程松耳邊說道:“我存著私己呢,等明兒我分你一半。”說罷,哈哈大笑。

此刻滿眼促狹的程孜與那個牽著他的手,去城外追兔子的程孜交疊重合。

程松定定望著重展笑顏的程孜,心中百味雜陳。

翌日。辛夷精神抖擻的騎馬到在學堂。剛剛翻身下了馬背,小勝子不知從哪冒了出來。

“先、先生。”小勝子怯生生的喚他。

辛夷笑問他:“怎么?有功課不懂?”

小勝子搖搖頭,想了想,又點點頭。

這是何意?

辛夷拍拍小勝子的頭,“先生不是教過你,要不恥下問么?但凡不懂的,問就是了。有時候做學問要厚臉皮才行。”

小勝子得了這話,馬上就不糾結了。他從荷包里翻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先生,這是治療心疾的方子。你拿去,早早把你心上人的病治好,你倆就能……”

就能什么來著?

小勝子翻了翻眼皮。來之前,他現從書上找的好詞兒。背了好幾遍,怎么又忘了。

想不起來就不想了吧。省的說錯了丟人。小勝子直接把紙塞給辛夷,扭頭就跑。

辛夷端看紙上稚嫩的字跡,咧嘴笑了,喃喃道:“你是想說比翼雙飛,還是永結同心?”

他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