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藍府尹就將辛重偷偷運進宮里。
辛夷自是不知皇帝陛下做下如此安排。辛重入獄兩日,音訊全無。
雖說辛重與各人都囑咐一番,辛夫人放心不下,著辛夷待到天明去衙署走一遭,問問是否能與辛重見上一見,送些可口的吃食。
翌日一早,辛夷去到衙署,與藍府尹相見。
藍府尹待他極為客氣,命人上茶上點心。
“小侄前來有事相求。”辛夷并沒拐彎抹角,而是開門見山的說道。
所求為何事,藍府尹心中有數。他努起嘴唇吹散茶湯上的浮沫,歉然道:“若賢侄相見相公,實在是……幫不上忙呀。如今朝堂上分作三派,中立的自不必說,大有人在。但認為辛相公有罪的也有幾個,未免他們上躥下跳,我不得不秉公辦理。不過賢侄還請放心,辛相公比不得在家時自在,飲食倒也不差。”
非但不差,比在家時還好呢。御膳房的手藝那可是沒的說。藍府尹光是想想就流口水。盛元宮還有好些貓兒陪著,領頭的那個寶兒,是皇帝陛下的心尖尖。輕易不哄人玩的。而今,大貓小貓全都圍著辛相公一個人兒。
辛相公這是一跤摔進蜜罐里了。
俸祿照發,還不用干活。
多好!
藍府尹流露出些許羨慕。
辛夷卻卻誤會藍府尹似笑非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是另有深意。
難道說父親此番不易脫身么?
他現在身陷牢獄,不能與他相見,若是這中間出了岔子也未可知。
辛夷心里著急,面上不顯。請藍府尹客套兩句,便告辭離去。
出了衙署大門,辛夷立在街心,茫然四顧。
目下這環境,還有誰肯幫忙?腦子里接二連三冒出幾個人名兒,都被辛夷一一否定。
只要他開口,那幾人定會不遺余力的舍命相助。因此,他不能輕易去求。有些人要等到走投無路時才能用。
辛夷深吸口氣,定定心神。
更何況,兄長和姐夫都在使力,要見父親一面應該不難。
這邊廂辛夷且憂且愁,那邊廂,辛重在宮里跟寶兒較勁。
“你這貓兒,恁的不知惜物愛物,狼毫是用來寫字的,你用它磨牙?”手中狼毫兩三排深淺不一的小牙印,辛重心痛不已,“桿兒要是壞了,還怎么用?就算現在沒有草葉,你勉強用枯枝練練牙口不也行么?將就將就又能怎地?”
不知這人從哪來的,兇巴巴的可惡。
寶兒胖臉一沉,甩著尾巴,喵嗚喵嗚的一溜小跑往外跑。
唐煉站在門口,截住心情不佳的寶兒,將它撈進懷里,走了進來,“你看看你,跟它置什么氣?寶兒多乖巧的貓兒,叫你訓的整天黑個臉,都不好看了。”
唐煉忙給他見禮,“它們就是逍遙慣了,許久沒有人約束。膽子越來越大。”
寶兒窩在唐煉懷里,斜了辛重一眼。
可笑了。不知打哪兒冒出來的人,還想給它立規矩?
唐煉哈哈笑了,“我知道你怪我把你弄進宮里。”
“臣不敢。”辛重不疼不癢的回一句。
“你初初入獄,就有人要謀害你,再待下去,真出了事怎么辦?把你放在眼皮子底下,我才能安心。”
辛重抿了抿唇。
“你在宮里,有事我也能跟你商量不是。”唐煉語調和緩,“你也知道,我輕易出不了宮的。正值多事之秋,我哪敢節外生枝。你說是不是?”
辛重心有點軟了。
“陛下,臣在宮里不能長待。若是被人發現……”
“不會的。我信得過的人才能在盛元宮當值。”
辛重想想也是。皇帝陛下經常出入盛元宮喂貓。在這里伺候的,都是極得唐煉信任的。
“姑姑豢養的死士易了容去殺你。她非但沒死心,反而愈發喪心病狂了。你在大牢里不明不白的死了,是個人都得以為是我干的。縱使我滿身是嘴都說不清。事關大秦社稷。你說,你這條命多值錢。”
藍府尹只對辛重略略提及大長公主的謀劃。辛重也想到了她是想讓皇帝陛下做替罪羊。但皇帝陛下隨口扯上了大秦社稷,這他就承擔不起了。
“臣惶恐。”辛重畢恭畢敬的回道。
寶兒半瞇著眼,斜斜睨他。
這人古里古怪,要是長住下來,可不是事。
寶兒煩躁晃晃尾巴。
唐煉誒一聲,“你千萬不要因為下獄就跟我生分了。我對你沒有一絲一毫的疑心。你只管踏踏實實的在這住下。我總覺得姑姑能給我來一招避實就虛。”
辛重點點頭,“倒也不是沒有可能。既如此,早做準備就是。”
“我已做好部署。”唐煉頓了頓,“只不過,心里終歸難受。她為何不能撇下胸中執念,好生做她的大長公主。她所享的榮華富貴,別人想求都求不到。她卻不知滿足。”
“大長公主少時身負才名。她又天生心高氣傲。拿自己與盛元大帝相比,她又豈能甘心屈居于陛下。”遙想當年,辛重不禁唏噓,“先帝為大長公主擇的駙馬相貌出眾,資質卻平庸。如此,即是警醒。大長公主佯作不知,暗地里巧做部署。若不是她自負自大,興許還真能對陛下構成威脅。怎奈真龍天子,非是她想,就能做的。”
辛重一番話情真意切,入了唐煉的耳朵,甚是動聽。
“她就是貪心不足。”唐煉搖頭興嘆,“我不想對自家人動刀,可也沒有辦法。我若心慈手軟,禍患無窮。我手上沾血,總好過兒孫為難。”
“陛下想的通透。”
唐煉又是深深一聲嘆,苦笑道:“哪里是我想的通透,這不是沒有辦法嘛!姑姑趕鴨子上架,給我架在這兒了。”
“我讓老邢回鄉遛彎,但愿他歇完病假回來,能長點心眼兒。”說到邢大有,唐煉幾不可見的顰了顰眉,“都是不省心的。他們當官,我在后頭跟著收拾爛攤子。這都什么事!最可恨的是,有些話說重了不行,不說也不行。”
“只要人品德行尚佳,就是好官。”
唐煉緩緩頜首,嗯了聲,“是了。不能要求多多。”
發完牢騷,唐煉正色發問,“證邪宮影閣一事,你知道吧?”
“老藍與我略略提過。那幅畫像我也看過。”
呀!沒帶瓜子!
唐煉強自按捺下聽故事的心思,“你可能認出畫上是何人?”
“是北魏襄城公主。”
藏書閣里有北魏皇族中人的繪像。辛重等重臣均有閱覽。
“怪不得我看那畫像眼熟。難道說,墨霄癡戀的居然是襄城公主么?”唐煉默了默,又道:“襄城公主不是尚給金褐的嫡三子了么?若記得不錯,她比墨霄大了十歲不止。這可真是……出人意表。”
“墨霄自污叛離又入了邪門,本就是不能以常理揣度的行徑。他戀慕襄城公主,也沒什么稀奇。”
“說的也是。襄城公主怎么就能入了墨霄的眼?她也不是傾國傾城,顛倒眾生的妖孽啊。”唐煉甚是不解。
除了嫡出的身份,襄城公主稱得上是美人,卻不是能令人一見傾倒的那種。也沒聽說襄城公主有什么大才華。唐煉都快不記得北魏還有襄城公主這號人了。
“或許是難以啟齒的情結吧。”
“我真是有點迫不及待想聽聽墨霄跟襄城公主的故事了。”唐煉恨不能馬上把墨霄拘來,撬開他的嘴,讓他原原本本的講述一遍。
“顧氏在北魏地位頗高,名門望族都想與之結交。可能墨霄幼年見過襄城公主,就一直對她念念不忘。以至于后來為她做了許多匪夷所思的事情。”辛重胡亂猜想著,心情放松了不少,再看伏在唐煉臂彎的寶兒,卻看出幾分可人,幾分可愛來。
唐煉忖度片刻,趕緊打蛇隨棍上,“所以說,男女之間的事,最是說不清道不明。”
皇帝陛下話里有話,辛重四兩撥千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加上門第相當,總不會出了大格。”
唐煉叫他噎的呼吸一滯。
真是的!想反駁也迂回點,婉轉點,顧及著皇帝的面子不行么?小白呀小白,你不厚道!
唐煉沒了替辛夷說項的心情,委委屈屈的摟著寶兒,跟辛重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
自從有了身孕,阿四就天天數著日子。翻過年,肚里的小家伙方能落生。到那時,不知證邪宮會有怎樣的下場。
目下,宮中人人自危。都在靜悄悄的傳東岳觀與府衙聯手,要將證邪宮從江湖上徹底鏟除。甚至有三五個膽子大的,不愿枉送了性命,偷偷逃了。
阿四也想逃。可她剛動了這念頭,逃跑的那幾個就被抓了回來。墨霄當著眾人的面,將他們處置了。
跑是死,不跑也是死。
證邪宮里的氣氛相當詭異。就連影閣都彌漫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膠著的意味。
“你想什么呢?”墨霄從背后摸了把阿四的面頰,“我喚你好幾聲,你都不應。”
阿四擠出一絲笑意,“我在想給孩子縫兩件小衣,可惜手邊沒有合適的料子。奶娃兒嬌嫩,總不能用麻布。”轉回身握住墨霄的手掌,“你怎么得空過來了?”
墨霄眉宇間泛起不耐,“想來就來了。”
阿四趁勢偎進墨霄懷里,“在這處用晚飯吧。”
墨霄隨意嗯了聲,輕輕推開阿四,獨個兒去床上歪著。
阿四見他冷淡,不再多話。從旁拿起繡了一半的荷包,有一搭無一搭的穿針引線。
墨霄雙目微閉,輕聲喃喃:“近來沒有一件順心事。”
“邁過這道坎兒就好了。”阿四忍不住彎了彎唇角,很快又墜了下去。她不能在這個時候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幸災樂禍。否則,遭殃的是自己。
“嗯。你說的對。邁過這道坎兒就好了。那群無知的江湖人懂得什么。證邪宮根基穩固的很,哪至于不堪一擊?”
似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阿四訴衷腸。
“都城很快就會大亂。到那時,他們自保都難,哪還顧得上證邪宮?”墨霄撩起眼皮,看向阿四,“你說呢?”
阿四誠懇的說:“若論智謀,師父稱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明顯的阿諛奉承取悅了墨霄,他哈哈笑起來。
“你說的對,有我籌算,證邪宮可保無虞。”墨霄輕蔑的撇撇嘴,“那幾個叛徒當真是膽大包天,哼!他們,死不足惜!”
你不也是叛徒么?
阿四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嘴上半點不敢含糊,“如今,宮中上下無不懾服。再沒人敢逃就是。其實,說到底,還是他們不信師父。哪用得著跑呢?都城那邊天天說要滅了證邪宮,我們現在不還是安然無恙么?”
墨霄得了這話,心滿意足的坐起身,笑的很是開懷。
笑夠了,目光灼灼的盯著阿四,“這世上,只有你最懂我。”
阿四肩頭一抖。
這不是對她說的,但不妨礙她繼續接話。
“你明白就好。”
墨霄眸光驟然深沉,“我自然明白。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否則,我也不會為了你精心謀劃這么多年。眼看大功告成,絕不容有失!”
阿四片刻恍惚。
原來墨霄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那個她么?
她,究竟是誰?
阿四在影閣也有十一二年了。墨霄每每談及“她”時,都是語焉不詳。
從墨霄零星透露出的話風看來,那個“她”與墨霄識于微時。墨霄對她用情至深,深到癲癲狂狂,不能自已。
有病!
阿四暗自咒罵。微微仰首,朝墨霄笑了笑。
但凡不知該怎么接話,阿四就是這么糊弄過去的。
萬試萬靈,今天也不例外。
墨霄在“她”的笑容里重獲新生,精神飽滿的昂首離開。
他一走,阿四便疲憊的放下繡繃,歪靠在墻上。
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怔忪間,門外腳步聲響起,由遠及近。
阿四警覺的豎起耳朵仔細辨別。
“啊,是阿六!”喃喃的話音剛落,阿六神態緊張的走了進來,輕聲問道:“他走了?”
“走了。”
阿六如釋重負的松了口氣,三步并作兩步,挨著阿四坐下,“你聽說了么,都城里出了大事。辛相公被告謀逆,下了大獄。”
阿四臉色變了,“方才他說都城就要大亂,指的就是這樁事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