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眾所周知的原因,房亮并不在錢家用飯,看望過錢家叔嬸,趁錢文仲從衙門回來之前,他便避嫌的告辭了。
弄得晚飯時,錢揚武便在那里嘀咕,“從前大伙兒在一塊有說有笑,多開心?眼下當了官,想一起吃頓飯都不容易了。細想想,這當官也實在沒多大意思。”
錢揚名頓時橫他一眼,“你連個正經的秀才還沒掙上呢,倒嫌棄起人家當官的來了。”
“其實這官也分大小,當個小官自然沒意思,但若是能當個大官,那可就威風了。”唐竟熠酸溜溜的插進話來,卻不如錢揚武般心地坦蕩,很有幾分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意思。
錢家人都不接這話,弄得唐竟熠怪沒意思的,覺得眾人瞧不起他,反把下巴揚得更高些,挾一只雞腿到碗里,“等我日后做了大官,你們想吃什么山珍海味,我請!”
錢文佑瞟一眼子侄,“那你們還不快謝謝姐夫?”
“謝謝姐夫。”錢揚武有氣無力的道了聲謝,惹得錢文佑怒道,“你沒吃飯啊,這一桌子菜都喂不飽你?”
錢揚武一個激靈頓時振作起來,可覷著老爹神色,再順著他的眼光瞟一眼唐家父子碗里堆得滿滿的魚肉和碗邊啃剩的骨頭,小伙子眉頭一皺,意識到情況不對了。而桌子底下,哥哥錢揚名已經把腳擱在他的腳上,不重,就那么碾啊碾的,沒碾兩下子,錢揚武茅塞頓開了。
低下頭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嘟囔,“飯是吃飽了,就是沒多少油水。光吃蘿卜白菜,哪里有力氣說話?”
這聲音看似不大,卻剛好讓一屋子分兩桌吃飯的家人都能聽見。
錢靈犀轉過頭來,卻見老爹狠狠的一拍桌子,發作起來了。“什么叫都是蘿卜白菜?你瞧瞧滿桌的骨頭都是誰吃的?雖說是骨肉親戚,可你又沒交一文錢,能這么沒眼色么?大伯大娘置辦這么好的飯菜可不是給你一人吃的,憑什么獨你霸著尖兒?”
眼看唐家父子給錢文佑指桑罵槐。說得大為尷尬,錢靈犀心頭說不出的痛快,拼命忍笑。可又想起二姐,怕她為難,卻見錢彩鳳竟跟沒事人一般,依舊低頭吃喝,這才放下心來。不過轉眼再往那邊一瞧。卻見唐竟燁是面紅耳赤,真心羞愧。
想想有些不忍,便出來勸道,“爹,揚武不好,您回屋里再教他,弟弟也大了,這兒還這么多人呢。說這些個干什么呀!”
有她這一帶頭,旁人就好說話了。石氏頓時笑道,“是我想得不周。從前家里人少,又都是些老弱婦孺,擺幾個小菜也就完了,哪里知道正長身子的男孩兒是多能吃的?來人,快吩咐廚房再做幾個菜來,給幾位小爺都各自添一份上來。”
“何必這么麻煩呢?”錢靈犀眼見自己這桌全是女將,就連徐荔香也知道顧個禮數,不敢吃得太過放肆,這一大桌子魚肉定是吃不完的,便拿了干凈碗筷。挑了些魚肉出來,擺到錢揚武和錢揚名兄弟中間,“這就夠你們吃的吧?”
董霜兒知道自家相公老實,每回吃菜都讓著人家,既然小姑帶頭,她也不聲不響的挑了一碗。趁徐荔香還沒反應過來,給錢揚威擺面前了。
錢文仲頓時笑了,跟錢文佑道,“看來還是他們年輕小伙子受待見,象我們這樣糟老頭子就沒人心疼了。”
錢靈犀笑著打趣,“干爹知道自己年紀大了,還嘴饞這些大魚大肉?當心晚上吃了不消化。一會兒我親自去熬一鍋香噴噴的紅棗小米粥,給您喝了好睡,如何?”
“嗯——”錢文仲捋著胡子故意長長的拖了一聲,“這還差不多。”
于是小小的尷尬化為無形,只唐家父子再不好意思放肆了。只徐荔香眼瞅著自己沒在錢揚威面前賣著乖,心中不忿,也拿碗夾了不少好菜又給他送去。
錢揚威皺眉,“這也太多了,快拿回去。”
徐荔香卻道,“相公你干活辛苦,更應該多吃些!”她也不啰嗦,放下碗就走。
錢揚威正自為難,忽地瞧見錢靈犀在對面給他遞了個眼色,錢揚威明白過來了,把那碗菜往默默扒飯的唐竟燁面前一擺,“二兄弟,你吃吧。”
唐竟燁臉一下紅到耳根,“不用了,錢大哥不必客氣。”
“不必客氣你就吃。”錢揚威硬把菜撥到他碗里,“光吃米飯哪里能行?你也累一天了,吃飽明兒才有力氣干活的不是?”
唐竟燁無法拒絕了,只得紅著臉道了謝。旁邊唐竟熠瞧見,心中卻是大為不忿,明明自己才是錢揚威的親妹夫,怎么也不關照關照自己?還有錢彩鳳,也不過來給他送點吃的,她可是錢家正經女兒,就算來了,又有誰能多說什么?
忿忿然夾起一筷青菜,食不知味的咽下,越發看著一旁有魚有肉的弟弟不忿起來,正好錢揚威又在一旁,他便提起一事,“大哥,你這果醬鋪子既然是大發了,必是短缺人手的,我這弟弟正好賦閑在家,不如與你做個伙計帳房,倒也得宜。”
唐竟燁一口飯還含在嘴里,陡然聽哥哥這么一說,不覺又羞又惱,差點把自己噎著,臉憋得紫紅,只是開不得口。
而錢揚威顯然也是一愣,“你家二兄弟可是正經有功名之人,與我做伙計帳房,太委屈他了吧?”
唐竟熠卻甚是鄙薄的瞟自己弟弟一眼,“別看他有個秀才的名聲好聽,其實為人粗笨不堪,若不是我家門風昌盛,父親和我自幼教導,哪里能有他進學的機會?大哥那兒生意既好,理當關照下自家親戚,到時給他每月個一兩半吊錢的,也不至于在家白吃閑飯。”
唐父當即在一旁附合,“這話說得甚是有理。連他嫂子都要做正經營生了,沒理由他個高高大大的男子漢還要父兄養活。”
唐竟燁的眼淚都快慪下來了,他吃白飯?自打懂事開始,他哪日不跟在母親身后勤扒苦做?少時擔柴挑水,稍大些便去耕地種菜。自成人后幾乎包攬了家中所有苦活累活,何曾有一日閑過?
想他當年讀書也是拿哥哥用舊不要的課本,有時聽父親教導哥哥,或是干活間隙躲在人家學堂外頭偷聽來了,識得字后,便靠著自己一股子鉆勁,翻閱家中典籍,漸漸長了學問,這才考上功名。
從前家里生活的圈子小,唐竟燁也沒多想這些事,可自打來了京城,尤其和錢家兄弟住在一塊之后,他漸漸發現不對勁了。
要是窮,錢家從前也窮,比他家還窮,可人家卻從來不會厚一個薄一個待自家子女。要說錢揚名還是錢文佑的侄子,并非親生,可瞧瞧人家在叔叔家是什么待遇?一日三餐林氏照管得無微不至,衣裳鞋襪更是干干凈凈的,偶然哪里露個破綻頓時就縫補得整整齊齊。
瞧著他在京城讀書過于刻苦用功了,就想心思把他帶到九原來,怕他只會讀書傻了心思,又張羅著給他做買賣歷練世情。可錢揚名呢,不跟自己一樣,就只一個秀才功名么?可為什么自己就是父兄看不起的包袱垃圾,可人家家里的每個孩子都是父母手里的心肝寶貝?
唐竟燁是孝順,是老實,但并不表示他孝順得不明是非,老實得被人欺負了還不知道疼。眼下,當著錢家這么多人的面,父兄就如此奚落自己,別人豈不更加輕賤?
果然,徐荔香就陰陽怪氣的說話了,“妹夫,你這話就過了吧?我們家就算現在開始做點小生意了,可還欠著三妹妹的錢沒還呢。那可是寫得明白,按了手印的。縱是再苦再累,也只好我們自己擔著了,哪里請得起你家兄弟?再說了,你們都既說了他高高大大一個人,那有手有腳的,不會自己找活干么?老賴在親戚家算是怎么回事?”
前頭話倒還罷了,后面的話卻有些不中聽了,錢揚威看唐竟燁受辱的臉色,忙緩和了一句,“妹夫不過一說,人二兄弟還沒應承呢。他好歹一個秀才,什么樣活計找不到,怎肯來我們這里屈就?”
唐父頓時不高興了,瞪起眼珠子罵小兒子,“瞧瞧你那點子出息,被人說兩句就一副死了老娘的模樣,怪不得連自家親戚都不愿用你!”
提起亡母,唐竟燁心中更加悲憤莫名,一顆心象是掉在冰窖里,寒透了心。
錢靈犀大是不忍,以她這些天的接觸來看,唐家那父子二人皆是渣,可唯獨這個唐竟燁卻實實在在是個好人,也是個知禮明事的正人君子。不過眼下她不方便出頭,不過若是過后鄧恒的人找上門來,倒是可以拜托他們給他謀一個正正經經的長久差事,豈不比窩窩囊囊受父兄的氣強?
可忽地錢文仲看了唐竟燁一眼,開口了,“若是親家擔心二公子賦閑在家,不如把他交與我,讓他在我那兒當個差,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