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豐年

番外一 后娘

番外一后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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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奶奶,人都到了。”寂靜無聲的屋子里,珠簾猛地被人掀開,珊瑚鼻尖還帶著汗,急匆匆的進來回話,“幾位奶奶的娘家人都來了,咱們還是回王府去請下吧。”

“還能請誰?爹爹已經不在了,弟弟也不在了,我早已沒有人可以依靠了。”一個年約四旬的中年婦人款款站了起來,她的聲音并不重,卻莫名含著一股辛酸和凄楚之意。

瞧她眉目依舊姣好,下巴習慣性的微微揚起,顯見年輕時是個驕傲富貴之人。只是如今眉間鼻側的皺紋都有些深了,便是不說話也含著團抑郁之氣,想來這些年的生活應該還是很勞心的。

珊瑚急道,“咱們大爺雖不在了,可三爺四爺都在,又都在朝中得力,他們怎么說也是奶奶的親弟弟,這種時候,怎么能不來給您撐腰?尤其六小姐……”

二奶奶苦笑著擺了擺手,“隔著一個娘的肚皮呢,這情分就差得遠了。更何況,我平素也沒什么好處到他們眼前,眼下卻要指望他們出力,誰肯呢?”

她似是自憐般伸手撣撣身上那件石青底子繡黃白兩色玉蘭花的綢衫,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算了,就這么著吧,好歹也在這屋里熬油似的熬了這些年,怎么著,鎮國公府也不至于太虧待咱們二房的。”

看她頭上白玉簪的花穗輕輕搖動,越發顯得纖弱可憐,珊瑚只覺莫名心酸。

“要說,當年夫人給您擇的這樁婚事原本是極好的,可誰曾想,這鎮國公府直到如今才分家?生生的把您的嫁妝銀子都賠得七七八八了,雖說幾個哥兒姐兒的大事都辦了,可眼下還有幾位小主子呢。若是他們存心欺負人,咱們往后的日子可要怎么過?”

二奶奶深深嘆了口氣,“這也怪我自己,一進門就掐尖要強,什么事都敢往身上攬。等到后頭發現是個燙手山芋時,已經甩不脫那管家的差事了。幸好咱們二爺不是個愛計較的人,縱是吃點虧,只要大體上還過得去就算了。唉,走吧,別讓他們等久了。回頭又要說三道四。”

珊瑚無法,只好扶著主子出去了,心中卻替主子十分委屈。姑娘是她自小服侍大的。想她從前在信王府里做大小姐的時候,是如何的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如今卻落魄成這樣,要是地底下的夫人有知。得多心疼?

可奶奶自從出閣,老爺又娶了夫人那遠房堂妹做填房太太之后,便和娘家少了許多往來。原先還覺得這也沒什么,可這些年,隨著鎮國公府漸漸勢衰,不僅是二奶奶支撐得越發吃力。連她們跟在身邊的丫頭婆子也覺得一日不如一日了。

反倒是那填房太太的幾個子女,包括她娘家都日漸興旺起來,有時想想。真是讓人未免興起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之嘆。

議事廳里,男男女女分了前后席,俱自吵得人頭昏腦脹。

鎮國公倒是走得早,只是夫人許氏卻高壽得很。直到年前才離世,而老太太一走。大奶奶就嚷嚷著要分家了。

大爺是嫡出,已經襲了爵,大奶奶手又緊,他們長房這些年從來只有進沒得出,分家之后,日子只會更加好過。

三爺四爺雖是庶出,可三爺為人精明,早早就接手了家中的生意,在外頭做得有聲有色。四爺因年紀最小,打小就和姨奶奶極受寵愛,老公爺在世時沒少偷著給他們塞些古董金銀,分家之后不會難過。

最苦的就是他們二房,二爺雖是嫡出,卻為人太過寬厚,又不知道經營做官那一套,人是個十足的好人,卻生生累苦了他們二奶奶。

當年信王府送大姑娘出嫁時,嫁妝銀子明里暗里塞了總共有近萬之數,可這些年來,卻全填到家用里去了。

珊瑚很發愁,要是其他三位爺都存了私心,欺負他們二房怎么辦?

果然,事情跟她想象得一樣。

聽了三位兄弟的說法,一向最不操心家計的二爺都忍不住又驚又怒,“大哥你說的這是什么話?哪有分家只分帳面上這點銀子的?這些錢還全是你弟妹的呢,她前兩天才當了一個金項圈!還有三弟,你手上那些買賣全是公中的,你說全虧光了就虧光了,誰信啊?四弟你是不是拿夠了東西就不吭聲了?你們合著伙兒欺負我們二房是不是?”

“二弟你說的這是什么話?”一向溫文爾雅的大嫂子酸著臉道,“弟妹當了金項圈,那也是她持家不當,你跟我們嚷什么?從前娘把這個家交到她的手上可沒這么寒酸,這些年,就是她鋪張浪費,奢靡無度,才把家敗成這樣的!”

“二奶奶!”珊瑚只覺手上一重,二奶奶已經支撐不住的往她身上倒去,珊瑚急得大哭,“二爺,二爺您快來看哪,奶奶給氣暈過去了!”

三奶奶嗤笑,“這樣裝死裝活的作派可不象是王府小姐有的,倒比我們小家小戶還不如了。”

“你們!你們閉嘴!”二爺氣得渾身哆嗦,直恨不得動人了。

可妻子忽地緊緊抓著他,眼中泛著淚光,低低道,“二郎,我從前所說,你只是不信。到了今日,你可信了么?”

二爺臉上又羞又愧,又悲又怒,“早知道,我怎么也不能讓你吃這樣的虧。只恨我沒本事,將來……將來咱們這日子可怎么過啊?”

忽地,就聽有人朗聲笑道,“聽說鎮國公府要分家了,我娘說要來瞧瞧,府上不會不歡迎吧?”

二奶奶猛地睜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盯著來人的方向,就見一對二十七八,氣宇軒昂的雙生子扶著位貴婦人進來了。

二爺立即驚喜的道,“是王妃和你兩個兄弟來了!”

家中大爺立即迎了上去,態度謙恭得不得了。眼前這對雙生子雖然年輕,卻打小做了皇太子的伴讀,是在皇上跟前都能說得上話的紅人。跟他也是平輩論交,由不得他擺什么架子。

而那位信王妃就更不得了。雖然她的年紀比他還小幾歲,但輩數卻生生高出了一截。尤其她的嫡親女兒,信王府的六小姐,當年由太上皇親自指婚,嫁入皇家,眼下已經是皇太子妃了。如果不出意外,日后便是國母。滿京城的權貴之家,誰敢不敬她三分?

只是這位信王妃越是身份尊貴,越是低調內斂,平素連交際應酬都極少出來。沒想到今日會屈尊前來。

鎮國公不由得暗自在心中埋怨著妻子,她不說二弟妹跟這位后母和異母弟弟們俱都不和的么?都斷絕關系這么多年了,怎么人家又找上門來了?

信王妃面沉似水的進來。冷冷的掃了眾人一眼,便喝斥起小兒子來,“沒瞧見你姐姐還躺在那兒么?快把她扶起來,再著人請御醫去。”

“不!我……我沒事。”郭長旻硬撐著站了起來。她不可以倒,尤其是這個女人面前。她絕不可以倒下!

信王妃看了她一眼,面色柔和了下來,卻也不過分顯露,只淡淡道,“既然無事,那就坐下。我也聽聽,你們鎮國公府是怎么分家的。”

原先被隱瞞下來的家產很快交了出來,可郭長旻心里跟明鏡似的。那三房至少還隱藏了一半。

就見后母冷著臉從袖中抽出一張泛黃的單子,“這是我們大姑奶奶當日出嫁時的陪嫁,不知道眼下還剩了多少。”

她的聲音并不高,語氣也不算太重,可偌大的廳里。竟沒有一個敢接她的話。

郭家三爺笑嘻嘻從懷里拿出一只金項圈,遞到郭長旻面前。“大姐姐也太不小心了,這些東西怎么能亂放?這幸好是給弟弟我撿著了。若是讓人以為鎮國公府的日子過不下去,要靠典當媳婦的嫁妝度日,那可是天大的笑話了。”

此言一出,大爺頭上的冷汗都下來了,頓時起身道,“請王妃稍坐,容我們幾個兄弟再去清點一番。”

嗯,信王妃淡淡應了一聲,就這么坐著。

直到兩個時辰后,鎮國公府的家產終于按著民間定例,公平的在四房嫡庶之間做了分配。

看著簽好的文契,郭長旻忍不住掉下了眼淚。這實在是大大出乎了她的預料,好得不能再好了。

“想必姐姐接下來還有許多事要忙,我們先告辭了。”一雙異母弟弟扶著母親,翩然而去。

郭長旻數度張嘴,其實她很想說聲謝謝,可不知怎地,對著那個酷似亡母的女人,就是開不了口。

二爺幽幽嘆道,“你這位后母,算是極好的了。長昱不幸走得早,可她還是將爵位留給了你的親侄子。咱家幾個孩子的親事,她也暗中出了不少力。能做到這個份上,真是可以了。”

郭長旻心里亂得很。

當年,這個鄉下女孩最初來到家里時,她一眼就看出來了,她是個溫柔敦厚的人。可她為什么一定要嫁給爹爹?就算是娘耽誤了她的終生,可她有很多方式索要補償,為什么偏偏要做自己的后娘呢?

算了,她想,等到把家里的事情收拾清楚再去跟她道謝吧。

可等到家里收拾清楚了,又有了新的借口。

于是,一日拖一日,直到又過了許多年,連她也老了,突然有一天,四弟披麻帶孝,滿面悲戚的上門來報,“母親……她過世了。”

什么?

待看著棺木中那張平靜溫厚卻再也不會回應她的臉,郭長旻哭得撕心裂肺。

其實她一直都知道的,后娘是個極好的人。她一直都喜歡她,就象喜歡姐妹那樣喜歡她。她會嫁給爹爹,真的不是她的錯。

而郭長旻后來不喜歡她的理由,只有一個。

那天,當她溫柔的抱著小小的長昱在花架下唱兒歌時,爹爹悄然站在一旁看她的眼神,比看著她娘,甚至比看著自己還溫柔。

她,妒忌了。

如果能有重新來過的機會,郭長旻很想再叫她一聲,湘君姐姐,再請她坐下聽聽自己的煩心事,就跟從前她們交好時的那樣。

可是這些,她永遠也無法告訴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