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師到熱河,快馬日夜飛奔,兩天終于將十七阿哥側福晉武佳氏的家書送到了十七阿哥的手里。
十七阿哥一看便將狠狠一拍桌子。
可是隨即,他又坐下了。
拍桌子的手,變成兩根手指輪轉著敲打桌面,跟輪指彈琵琶似的。
丸子在旁斜著眼兒偷偷看他。
十七阿哥最后“嘿”了聲,起身道,“走,找我哥去。”
五月下旬以來,黃河水暴漲。
天災倒也罷了,偏在此時阿桂、畢沅等人上奏,說湖北按察使李天培命令漕船攜帶桅木,以致漕運遲延。
乾隆爺震怒,命查,結果李天培供述:他于幫船灑帶木植一千九百五十根。內有八百根,系福康安托他購辦。
此事竟牽連到了福康安,乾隆爺動了氣。下諭旨叱責:“福康安為傅恒之子,自幼即供任使。豢養訓誨,受恩有年。”
“前歲平定臺灣,生擒二丑。朕以其著有勞績,恩錫優渥,乃竟有托辦木植一事,實出意料之外……此次交李天培購辦桅木,亦當從重治罪。”
此事正是發生在福康安平定臺灣等大功成就之時,而且內里頗有些蹊蹺,十五阿哥正在派人密查此事,這些天的心思都放在這事兒上。
冷不防他的人參弟弟氣鼓囊塞地來了。
十五阿哥不動聲色問,“這又是怎了?不是跟蒙古額駙們賽馬射箭呢么,怎么,輸了?”
十七阿哥也不回應,只哐當一聲坐下,半晌憋出一句話來,“哥,我就問你,你說牙青多少根兒毛?”
“嗄?”十五阿哥的腦筋都一時沒轉過來。
他這人參附身的弟弟,這又是說什么呢?
不過他倒也不意外。誰讓這弟弟打小兒就是這么天馬行空的。
十五阿哥只哼一聲,“一頭狼身上的毛可多了,不比人的頭發少。不過沒誰有那閑工夫一根一根去數去……再說,毛發每天都有新陳代謝,本來也數不清楚。”
十五阿哥說完,頓了頓,自己也笑了。
“不,我收回一句話。這世上興許還是有個人有這閑工夫,愿意干正事兒去的。”
十七阿哥呲了呲牙,那面相跟牙青挺像的。
“……反正,我出京的時候兒可都數好了,牙青有八萬三千六百廿二根毛!”
十五阿哥瞠目了。
不過十七阿哥就像沒看著,兀自攥著拳頭氣哼哼地道,“……等著的,等我回京,他們要是敢讓牙青掉了一根毛,我就用他們腦袋抵!”
十七阿哥這么沒頭沒腦地說完,起來就氣哼哼地又走了。
十五阿哥先前還是無奈地笑,可是笑著笑著忽然笑不出了。
他抬眸凝望窗外,森然叫九思。
“去,你立即親自去問京里來人。問他們內狗房出了什么事,還是牙青出了什么事……抑或是,擷芳殿出了什么事了。”
避暑山莊。
煙波致爽殿,乾隆爺在避暑山莊的寢宮。
十五阿哥急急而來。
乾隆爺處理完了手中的折子,這才不急不忙地轉頭盯著跪在地上的兒子,“回京?你怎么忽然要回京啊?”
乾隆爺明年就八十了,十五阿哥將老父親留在熱河,自己回京去,自己心下也是頗為慚愧。
他叩首,“兒子不孝。只是……兒子后院的侍妾侯佳氏臨盆在即,兒子想請兩天的時辰,回去看他一眼,立即飛馬趕回來。”
乾隆爺便笑了,“侯佳氏?侍妾?呵呵……一個你名下的使女,你倒用心。”
乾隆爺擺弄擺弄炕桌上的筆山,“這個侯佳氏,就是你這兩年專寵的那個吧?朕倒也隱約有些耳聞。”
若是換了往常,皇阿瑪這么問,十五阿哥會汗顏得抬不起頭來。
可是今日,他高高仰起頭,目光直直與乾隆爺相對,毫無躲閃。
“……汗阿瑪說的是。侯佳氏乃為內務府鑲黃旗下內管領的出身漢姓女,與額涅當年情形相似,兒子的確因此對侯佳氏心下頗多憐惜。”
“況侯佳氏與王佳氏,皆為內務府官員之女,便是指進兒子所兒里為使女,兒子卻也必定不能將她們只為驅馳的。”
乾隆爺哪兒有聽不懂的,這便哼一聲,“老十五,你也跟你弟弟學淘氣了……你這是,甩鍋給朕呢,嗯?”
十五阿哥靜靜垂首,“納瑪,京里傳來消息,說侯佳氏這兩天受了點兒驚嚇……兒子著實放心不下,總得回去看一眼,方能安心。”
“哦?是么?”乾隆爺年歲大了,眼皮有點松,平日里一雙長眸看著就跟瞇著似的。
這會子這雙眼睛更是真的瞇起來,看過去就更看不見他老爺子真實的眼神了。
就更顯得這位耄耋天子,天威難測。
“那你是該回去看看了……朕明年八十大壽,今年容不得任何人給朕添亂子!”
京師,內狗房。
內狗房的總管太監十分為難地望著廿廿,“哎喲,狼格格……這真不成。”
“雖說皇上沒在京,留京的王公大臣也不好處置此事,都說得等皇上和阿哥們回來再定奪——可是牙青它目下的確是戴罪之身,我現今怎么也是不敢放它再出這內狗房的大門兒。”
“要不,一旦牙青是野性未斂,它出去再傷了人,可怎么辦喲”那總管直向廿廿拱手,“別說您,就算是十七阿哥那所兒里若是來人的話,我也不能放啊。”
廿廿咬住嘴唇,抬眸看向牙青的狗房。
牙青在門中,哀哀地望著她。
可是它依舊保持了狼王的尊嚴,盡管眼神那樣哀傷,卻不肯叫出來。
廿廿的眼圈兒就紅了,死死攥緊手指,恨自己沒用。
“——那若是我要帶牙青出去呢?”
冷不防,背后傳來一道寬和的嗓音。
廿廿一聽便驚了,脊背挺得筆直。
有一點,不敢回過頭去,怕是自己聽錯了。
還是那總管太監一見廿廿背后的來人,“噗通”就跪地上了,“哎喲,奴才請十五爺的安!十五爺什么時候兒回京來啦?”
廿廿還是有點不敢動,卻覺著后腦勺上所有的頭發絲兒都立起來了。
背后那聲音笑,“剛回來。剛下馬,就奔你這兒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