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天南中風一事知道的人并不多。
早在趙天南昏迷之后,林公公讓人請了太醫過來,然后那些太醫就再沒有踏出過趙天南的寢殿一步。
是以到如今,宮里的人都只知道趙天南又因動怒而發病,卻不知他的情況到底如何。
就在趙天南病發當天,林公公就領了旨去了寒家宣寒老爺子入宮,寒老爺子出宮之時神色略有些沉重,手中還握著他將在趙天南病愈之前總領朝政的圣旨。
寒老爺子本就是內閣首輔,在太子處境尷尬的時候,由他來暫時處理朝政本也是極為尋常的事,所以朝中百官倒也沒有因為趙天南的病重就亂了陣腳。
而鳳止歌,雖然一直沒有親眼去看看趙天南現在的樣子,但也一直有注意宮里的消息。
據林公公所說,趙天南的中風后遺癥很是嚴重,不僅半身不遂難以動彈,而且還口舌歪斜,連句清楚的話都說不出來。
用林公公的話來說,要是被趙天南那些將他視作是天神下凡的臣子們看了他現在這副模樣,指定會以為這是哪個窮山旮旯里跑出來的窮酸老頭子。
鳳止歌聽了于是唇畔揚起一個愉悅的弧度來。
用一句后世的話來說,鳳止歌現在的心情,就是看見你過得不好,我就放心了。
憑心而論,她早就只將趙天南當作是一個曾經背叛過她的陌生人了,所以對他自然算不上恨,不過到底被背叛算不上什么好的經歷,雖然已經不在意,但想起來總會覺得有些膈應。
好在,如今的趙天南已經徹底沒了翻身的可能性。
揚唇一笑,鳳止歌吩咐李嬤嬤道:“阿蕪,你去準備一下,咱們,也該去見見闊別已久的老朋友了。”
李嬤嬤聞言眼中一亮。
自從知道趙天南中風了,這幾天李嬤嬤是做夢都想去親眼看看他如今是副什么德性,這時得了鳳止歌的吩咐,自然心中很是歡喜的依言退下,替鳳止歌打點起行裝來。
李嬤嬤才剛退下,早起晨練回來的蕭靖北回屋聽到了兩人對話的尾音,有些疑惑地問道:“止歌,你要出去?”
鳳止歌抬頭看向蕭靖北。
蕭靖北這里穿著一身白色的勁裝,正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就算是清晨,也難免沾上幾分熱氣,剛結束晨練的蕭靖北身上的汗浸在白色的勁裝上,讓那薄薄的衣料緊緊貼在他精壯的身體上,更顯得他的身材頎長壯碩。
他的額上還掛著幾顆黃豆大小的汗珠,鳳止歌看過去時,正好有一顆汗珠順著他輪廓分明的臉滑下,滑過下巴,滑過頸間,最后沒入衣裳深處。
被鳳止歌這樣盯著,蕭靖北眼中不自覺的就黯沉了幾分,一雙眼驟然深沉得仿佛兩個小黑洞一般有著吸人的魔力。
鳳眸微閃,鳳止歌點了點頭,“我要進宮一趟,有個老朋友,許久不見了。”鳳止歌說得意味深長。
“進宮?”蕭靖北這樣問著,反射性的就想起了那次鳳止歌問他的那句話。
如果我說我是當年的寒素,你信嗎?
他當時給了鳳止歌一個肯定的答復。
若是旁人說這個“信”字,只怕就算嘴上如此說了,心里定然并不以為然。
可是,蕭靖北是真的信。
他知道鳳止歌心里一直藏著一個秘密,但在鳳止歌開口之前,他也沒想到,原來這個秘密會如此讓人驚異。
他從來都知道他的止歌身上有許多的不合常理,可當這一切有了一個她就是當年的寒素的前提,那些不合常理之處,立即就變得合理了起來。
因為相信,所以一聽鳳止歌說要進宮,蕭靖北立馬就猜到了她要進宮去見誰。
當年寒素的死因一直到現在都沒有幾個人知曉,就連寒老爺子及寒家人,當初也只知道寒素在大婚前夕突然暴斃于宮里,甚至沒來得及看到寒素的遺體,趙天南就急急忙忙的將人葬到了皇陵里。
這樣反常的情形,若說這其中沒有什么貓膩,自是誰都不信的。
蕭靖北與鳳止歌成親也有一段時間了,鳳止歌又從來都沒有刻意避開過他,所以該知道的,他也早就知道得差不多了。
遙遙想起那次寒老爺子所說的那句“你比他強”,他最初時并不知道寒老爺子是在拿誰與他對比,但這疑惑在那個關于信與不信的問題之后迎刃而解。
原來,在他的對立面站著的,是大武朝的君王。
比起趙天南,他出現在鳳止歌面前的時間,要晚了二十幾年。
所以,哪怕鳳止歌也明確給出過“你確實比他強”的話,蕭靖北在那之后仍有些淡淡的不安,甚至于在聽到鳳止歌要進宮時,心里跟著一緊。
“我跟你一起去!”
這句話未經大腦思考就脫口而出。
話一說完,蕭靖北心里就有些后悔與懊惱,更唯恐鳳止歌會因此而覺得他不信任她。
不過,轉瞬,他就將這后悔與懊惱都丟到一旁,兩個跨步便來到鳳止歌面前,也顧不得自己晨練之后還未來得及清洗,就一把拉過鳳止歌,給了她一個帶著汗意的擁抱。
夏日的衣衫本就單薄,鳳止歌只覺自己被一股淡淡的熱氣所包圍,那熱氣中夾雜著的點點濕意隔著衣衫貼在她身上,叫生性喜潔的她略有些不適的皺了皺眉。
她抬手,正準備推開蕭靖北,卻又驀地停了下來。
掌心觸及之處,和炙熱的溫度一起傳來的,還有面前男人那略顯急促的心跳。
咚,咚,咚……
就像他的胸膛里有一只小鼓般,那鼓點還隨著她的觸摸一點點變得急促且有力起來。
鳳止歌收回原本想要推拒的力度,掌心靜靜地感受了那心跳一陣,然后雙手順著蕭靖北的腋下往后滑,直到環抱住男人的腰身,將自己完全縮入他的懷里,然后,她略有些遲疑的將耳朵貼到男人還泛著潮氣的胸膛上。
這樣如小鳥依人一般的姿態,于鳳止歌來說,是從來沒有過的。
許是因為耳朵貼得太緊,原本應該算是微不可聞的心跳聲,在鳳止歌此時聽來,卻覺得每一聲都仿佛有著能震動人心的力量。
伴隨著那穩定而有力的心跳聲,也不知為何,鳳止歌那因馬上就要與趙天南正式相見而略有些躁動的心情,就這樣一點點平靜下來。
因為這三世為人的經歷,哪怕鳳止歌已經與蕭靖北成親了這么一段時間,但一直以來,她卻從并將蕭靖北放在與她同等的高度,在她眼里,蕭靖北更像是一個孩子,一個晚輩,她也習慣了有事無事的就去逗弄他兩下,并以他局促的反應為樂。
可方才那一瞬間,她仿佛從蕭靖北那心跳聲中,聽到了某些他從未開口說過的東西。
那許是一種情緒,一種信念,說不清道不明,卻分明在向鳳止歌傳達著蕭靖北的堅定。
莫名的,鳳止歌就覺有些安心。
所以,對于蕭靖北那脫口而出的要求,她收回方才即將出口的拒絕,轉而點了點頭應道:“好,那,就一起去吧。”
蕭靖北聞言心中一喜,然后突然細細將鳳止歌打量了一遍,明明什么都與從前一樣,但他總覺得,就在之前那瞬息之間,有些什么,好像變得與從前不一樣了。
鳳止歌并不理會蕭靖北那表露于外的疑惑,因先前那個擁抱,她身上也沾了不少蕭靖北的汗跡,于是兩人先后沐浴,然后才坐在一起用了早膳。
早膳很簡單,兩樣養生的粥品,再加上幾碟爽口的小菜。
蕭靖北以為,在經歷了這么多事之后,如今趙天南終于再不能翻身,鳳止歌應該會很急切的想要見到趙天南才是。
可是,與他所想的不同,鳳止歌不僅沒有表現出半點急切,她慢悠悠的用完了早膳,之后又看了一上午的賬冊,直到午時快至,她才合上賬冊準備更衣入宮。
待兩人一切準備妥當,上了安國公府的馬車,鳳止歌才看了蕭靖北一眼,“你很奇怪我為什么一點也不急?”
蕭靖北點點頭。
鳳止歌今天進宮可不是以臣女、臣妻的身份去覲見趙天南這個帝王的,正好相反,她是要在趙天南面前展示自己勝利者的姿態,所以她并未按品大妝,而只是挑了一身看著極為清爽怡人的湖藍長裙。
車廂內,有縷縷陽光從車簾晃動間的縫隙照進來,落在鳳止歌的衣裙上,淡淡的藍色隨著陽光輕輕跳動,仿佛一汪流動的清泉。
伸出雙手接住帶著熱意的陽光,鳳止歌看著自己那在陽光的映襯下更顯白皙的手心,輕輕一笑,“如今該著急的,可不是我,再則,趙天南這幾晚都因病痛而不能安寢,所以昨晚太醫特意用了些安神的藥,好讓他能睡個好覺,藥效只怕得到正午時才能過,我就算再心急,難不成還要早早入宮在他病榻前守著?”
蕭靖北默然無語。
他其實早就知道自己的夫人不是尋常人,可每每聽她如此輕描淡寫間就將宮里的所有動態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仍難免的有些震驚。
“你猜猜,趙天南發現睜開眼時看到的第一個人是我,會是什么感覺?”
鳳止歌笑著提問,那笑意,卻并未到達眼底。
無論如何,她與寒老爺子謀劃了這么久,如今既然趙天南先一步挺不住,今天的見面之后,他們是勢必要分出個高下的。
二十幾年的恩怨,在今天之后總算會有一個結果,只是想想,鳳止歌都覺有些輕松。
相信,如今躺在病床上動彈不得的趙天南,也是如此想的吧。
鳳止歌與蕭靖北都沒有再說話,但兩人在這沉默之中,卻并覺尷尬,反而都覺這樣的安靜有種難言的悠然。
馬車就在這一路的安靜之中駛進皇城。
宮墻之內是不準馬車駛入的,就算有女眷入后宮面見太后皇后,也都只是拿了小輦接送,但這一次,鳳止歌與蕭靖北所乘坐的馬車,卻在宮門守衛們的視而不見中悠悠駛進了宮,一直駛到了乾清宮外,才停了下來。
待馬車停穩,蕭靖北先一步跳下去,然后伸出手,將鳳止歌扶了下來。
鳳止歌站定之后,抬頭望著乾清宮那堪稱宏偉的大門,面上不由有些悵然。
上次來這里,還是寒素身死的那一天,一晃眼,她闊別這里,就已經有二十幾年了。
不過,再來到這里,能看到不可一世的趙天南像個廢物一樣躺在病床上,想想都夠叫人高興了。
鳳止歌于是抿唇一笑,然后主動握住蕭靖北的手往里走。
乾清宮乃是趙天南的寢宮,更是帝王平時辦公所在,歷來是皇宮里防衛最為嚴密的所在。
當然了,這說的是趙天南病重之前。
就是如今,因為趙天南在乾清宮里養病,里面來往的宮人著實不在少數,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早就得了吩咐,這些宮人看到明顯不該出現在這里的鳳止歌與蕭靖北之后,只是微微一驚,緊接著就把兩人當作是空氣一般視而不見。
雖然二十幾年沒有來過,但鳳止歌對乾清宮本就極為熟悉,領著蕭靖北沒用多久就來到了趙天南的寢殿外。
帝王的寢殿很是開闊,兩扇朱漆大門正大開著,叫人從門外就能看到躺在龍床上的趙天南。
作為君王的趙天南病重,他的寢殿里本該是太醫與宮人齊齊候著才是,但這時,殿內卻是空無一人,若不是趙天南偶爾在睡夢里輕輕哼上兩聲,那便是死一般的寂靜。
鳳止歌握著蕭靖北的手,正準備往里走,蕭靖北卻輕輕往后扯了扯她的手。
她略帶著疑惑看向蕭靖北。
蕭靖北緊緊捏了捏鳳止歌的手,然后緩緩松開,道:“我在外面等你。”
若說蕭靖北對寒素與趙天南之間當年到底發生了什么一點也不好奇,那定然是假的,可是比起過去的寒素,蕭靖北更看重的是現在的鳳止歌。
鳳止歌微微一怔,沖著蕭靖北露出一個暖心的笑容,然后不再停留,朝著躺在床上的趙天南一步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