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留步——”
宜嬪忙喚道,一邊將懷中孩兒交給乳母抱著,一邊心而急促地下臺階走出致爽亭,“蘇妹妹可是有什么急事?”
蘇簾看了一眼自己懷中已經被吵醒了的猴子,滴溜溜著眼珠子可愛的樣子,便道:“六阿哥大約餓了,正想著快些回澹寧殿呢,宜嬪娘娘可是有什么事兒嗎?”
宜嬪臉上的笑容變得微微尷尬,卻仍舊道:“可否略叨擾妹妹一會兒?”
蘇簾微笑道:“請直言即可。”
宜嬪看了看四下,抬手道:“蘇妹妹請入亭中坐吧。”
這致爽亭四面皆可見人,如此光化日,蘇簾倒也安心幾分,便隨她進了亭中,坐在里頭石墩上。
宜嬪看了一眼玩在一塊的四公主與五阿哥,笑容嫻雅地道:“太后當真是最最和善慈祥之人,妹妹想必也有所感觸吧?”
蘇簾只保持著禮貌性的笑容,靜靜聽她的下文。宜嬪卻似乎已經是不疾不徐的樣子,低頭飲了一口溫茶,繼續道:“太后原本是更喜歡妹妹的六阿哥的,還望妹妹莫要生我的氣才好!”
“言重了。”蘇簾淺笑如漪,亦惜字如金。宜嬪的便是當初她先一步求得叫祺養在太后膝下的事兒。
宜嬪抿唇笑著,語氣愈發親和:“我知道妹妹不是心眼兒的人,是我太多心了!只是——”宜嬪的話鋒突然轉為哀傷,她低頭輕輕拭了一下眼角,轉瞬間已經是眼圈紅紅,“妹妹想必也知道,太后娘娘……殊為不易啊!”
蘇簾只好打哈哈:“宜嬪娘娘這話,我就不懂了,太后是何等尊貴福厚之人,當年的確有過不易的日子,可如今皇上重孝道。太后早已是苦盡甘來,富貴長遠了。”
“是我不會話!該打該打!”宜嬪忙斂去了臉上的哀傷之色,又是笑容滿面的樣子,“太后自然是福氣最厚重的人!皇上也是孝心堪為家國表率。只是妹妹大約也是曉得的,太后貴為皇上的嫡母,如今卻是居于先帝嬪妃們的安養之地壽康宮。”
宜嬪一語挑破,蘇簾卻是早有心理準備了,嘴上便徐徐道:“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兒,總不能叫太皇太后讓出慈寧宮來給太后吧?”
宜嬪有一瞬間的愣然,但隨即眼底有黠色滑過,她嬌媚一笑,明媚生姿,“妹妹當真是笑啊!”微微揭過幾分尷尬。宜嬪低眉斂了五分笑意,聲音柔緩嘆息道:“其實有兩全其美的法子,太后娘娘素來對太皇太后孝順,想必是愿意住進慈寧宮服侍陪伴太皇太后!如此既合了孝道,又尊了她老人家的顏面。兩全其美,豈不是最合宜的?妹妹,你覺得如何?”
蘇簾明白,宜嬪好大的一個坑,已經挖好了,她是絕不能“不好”。其實按著她自己的看法,太后與太皇太后同住慈寧宮……嗯。只要倆老太太沒什么意見,其實也沒什么不可以的,可惜玄燁——他這個當兒子的不肯,蘇簾又有什么法子?便只好道:“宜嬪娘娘慧心玲瓏,既有這么好的法子,不妨親自去與皇上吧。”
想要討好太后。就自己去奔波!別一門心思只想著那她當傻子一樣使喚!!蘇簾心中無語地暗罵道。
宜嬪一聽頓時顧影自憐:“瞧妹妹這話的!若是我在皇上心中真有那么幾分量,如何會干坐在這兒呢?”著,低頭默默拭淚,“我自來了行宮,還不曾見著皇上的面兒呢!哪里有進言的機會呢!”
宜嬪一邊自憐自哀。一邊眼角的余光睨向蘇簾,忽的伸手一把抓住了蘇簾的手,一副哀求的樣子:“蘇妹妹!太后待你的好,你可千萬不要視若無睹啊!為人當知恩圖報,妹妹若真有機會,還請與皇上稍做進言吧!”
蘇簾當真是煩了,被人用大義壓著,她沒法回絕,就只好敷衍道:“我知道了。”不動聲色地抽回手來,看了一眼懷中的猴子,正吧茲吧茲舔著自己的拳頭吃的香甜,看樣子真是餓了。
宜嬪何等尖銳的眼光,如何看不到蘇簾語中的不耐煩?不由眼底滑過一絲惱怒,卻生生掩了下去,看著一旁玩鬧成一團的兒女,便道:“此番伴駕來得及,帶得針線上人有些不足,多虧了蘇妹妹的針線房替四公主趕制了夏日寢衣。再此替公主謝過妹妹了!”
蘇簾側臉望去,粉團似的四公主,笑聲咯咯,俏麗的五官依稀有幾分類宜嬪,雖則年紀稚嫩,但這般是個美人坯子,長大了也定然不俗,便道:“宜嬪娘娘客氣了,只是兩身衣裳罷了。若以后公主的針線上人忙不過來,請盡管吩咐針線房。”
宜嬪抿唇笑盈盈道:“如何好意思一而再再而三使喚妹妹的人呢!”著,臉頰橫生嬌媚,她似是帶著思忖之色道:“聽針線房中有個叫香茵的針線宮女,一手子的湘繡那叫一個出挑,真真是難得呢!”
蘇簾不大明白,宜嬪為何提及香茵,只不過她記得香茵的針線的確是不錯的,便順水推舟地道:“宜嬪娘娘若喜歡,便叫她去云崖館伺候吧。”
宜嬪嘴角一翹,道:“這樣的宮女,我可不敢要!”
聽著宜嬪話中有話的樣子,蘇簾不禁沉下心去思忖,宜嬪笑婉婉繼續道:“那個香茵長得很有幾分姿色呢!這叫我忍不住想到,衛官女子從前可不就是妹妹針線房里的奴才嗎?”
是警醒之言,還是挑唆之語,蘇簾不得而知。以前的衛氏,蘇簾思來想去,都想不出自己到底哪里虧待了她,如今的香茵……她不覺得有所虧待,但是香茵自己還指不定如何想的呢!人心,是世界上最復雜的東西!何況在宮闈之內,誘惑多多,若是又有幾分姿色,暗生了幾分心思,也是難料之事。只是蘇簾,記得玄燁的承諾,便稍稍舒心了幾分,便與宜嬪酸話道:“宜嬪娘娘國色之姿,何須擔憂一個宮女呢?何況娘娘身邊不也有一個姿色不俗的素霓嗎?”
宜嬪笑著道:“素霓姿色平平,不算什么的!當時我與郭貴人都懷著身子,不能侍寢,便從翊坤宮侍女中擇了幾個長得端正的去服侍皇上,和她一起伺候過皇上的素絹已經被皇上賞了答應名分,倒是素霓命苦,皇上只臨幸了兩次,就忘在腦后了。”
看著宜嬪含笑如敘常話一般著自己當初的舉動,蘇簾只聽著便覺得心頭發堵,難為宜嬪竟然做得出來。這些賢惠的嬪妃們啊,活著不累嗎?心不累嗎?如佟貴妃、宜嬪之類,是蘇簾著實無法去想象她們的心思勾轉。
宜嬪徐徐道:“原本我是不打算帶素霓來的,只是我身邊的兩個大宮女,另一個叫做青霜的,突然腸胃不適,不能來伺候。我統共就著兩個一等宮女,又怕那些二等的撐不起大場面,才只好帶了素霓。”
宜嬪的話中似有暗示之意,蘇簾耳朵不聾,如何聽不懂?這一等的宮女,不是誰都能使喚的,起碼得是嬪主娘娘,宮中嬪妃近身伺候的宮女數量都有限制,皇后身邊配十個宮女,其中一等四人、二等六人;皇貴妃、貴妃配八個近身宮女,其中一等宮女三人、二等宮女五人;妃子和嬪,配六個宮女近身伺候,一等二人、二等四人。往下貴人身邊四人,俱是二等人,常在身邊三人,俱是二等,答應身邊二人,也都至多二等。當然了,三等的家下女子,是沒有數額限制的。
只是蘇簾的澹寧殿,就有些超額了,一等的宮女有繡屏、繡簾姊妹、四禧、螺玳四人,二等的有十來個。雖宮里的嬪妃超額的也大有人在,可是蘇簾還頂著答應的位份呢,就超了這么多倍,就叫人咂舌了。
不愿在于宜嬪多糾纏時辰,便隨便找了個借口告辭去了。
回到澹寧殿的時候,已經是傍晚時分了,玄燁還未過來,蘇簾且先叫乳母抱著猴子下去喂了,自己喝了一盞王嫫親手調制的酸奶冰碗,一邊吩咐道:“遣個人去春暉殿問問皇上什么時候過來。”
這時候,四禧抱著一架巧的屏風進來,道:“娘娘,針線房新繡了一架炕屏進獻。”
蘇簾仔細瞅著,那炕屏大合宜,紫檀的底座,上頭銀白的薄綃上繡了意頭極好的鴛鴦和合圖紋,而且還是雙面繡的,正面反面都沒有半點雜線,暗嘆古人針線巧奪工,便道:“送去六阿哥房,把那架琉璃炕屏給替換下來。那琉璃雖好看,萬一碰到了跌碎了,扎著手可就不好了。”
屏風是房中不可缺少的裝飾、隔斷之物,立在這次間與明間之間的就是一架山字式黃花梨的漆雕萬福如意屏風,很是大氣,為三扇式,正中一扇最大最高,兩側高度依次遞減,呈“山”字形,故稱“山字屏”。
墻上掛著的是博古圖嵌象牙掛屏,正好是四扇一組的,各自泥金題詩詞,不乏雅致。所謂博古,便是雜畫,常為花瓶、香爐、花卉、果品、家具之類,搭配精巧,倒也不失韻味。其中第一架是香幾之上一盆靈芝,寓意如意,左側提“但入新年,愿百事、皆如意”之詞;第二架掛屏是粉彩花斛中插滿含露的牡丹,寓意富貴,提劉禹錫之詩“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第三架是玉壺春瓶中一捧蓮花,寓意多子;第三架是高足青花盤中散放蘋果與柿子,寓意事事平安。
內殿任何一物,無不雅致,蘇簾側依偎著引枕,稍稍瞇了瞇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