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度出廂房是為了方便的,在憑欄間向下看時,就見到了顧重安。他認得顧重安是誰,秘書省的秘書郎,顧琰的父親。
與顧重安在一起的另外兩個人,沈度也認得,是秘書郎齊泌和陳文裕,他們三個人在討論著什么,聲音有點大。
原本他都要邁步離開的了,卻在聽到“設立書院”這些字眼時,就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設立書院……似乎大定八十多年來,沒有儒者提過這個字眼了,非是不想,而是不敢。國初時,大定對書院的戮殺,想必還有人知道得很清楚,畢竟,才百年不到。
大定如今開明了不少,倒不會因為說一兩句關于書院之言就因此獲罪,但儒者長久以來形成的禁言避忌,讓他們不會開口說這些。大定的文官就更不會說了,誰會想找麻煩上身?
顧重安等人在春暉樓正經討論這個問題,這讓沈度頗為吃驚。要知道,春暉樓下面的區間并不隱秘,可見召集者并不覺得這是見不得人的事,光明正大地討論。
然后,沈度就聽到了顧重安那一番話語,令他震撼至久久站立不能離開的話語。他沒有想到,表現一向平平的顧重安,竟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說話,竟然能為百姓、為朝廷想得那么深遠,是誰評價他平平的?
“官學設高藩籬……書院一存,憂道傳道,乃天地合德鬼神同用之舉,遺澤無窮!”這一番話,令沈度差點擊節而起!
幸好他及時記得自己是憑靠在欄桿邊,才沒有跌落下去。沈度看著顧重安身上的凜凜之氣,眼中閃過欣賞、敬佩。這樣的目光。這樣的胸懷,就連中樞官員也遠遠不及。
起碼,大定第一重臣方集馨就肯定不會想到這些。
在聽到陳文裕直接拒絕和齊泌斟酌思量之后,顧重安的神色有明顯的失望,或許他沒有想到這天地合德天地共用的提議,會遭受到這樣的冷遇。
沈度久在沈肅身邊,通曉朝堂大事。又以年少居高位。很輕易就能判斷出:顧重安的提議若得以踐行,對于天下百姓、對于大永來說,的確是一件大德之事!
書籍經義不應該只存在書本當中。它應該恩澤百姓,況經義文道,也不能只為權貴獨有——沈度決定助顧重安一把。
回到沈家后,沈度去了東園將所見所想告訴了沈肅。并且說道:“設立書院能讓普通百姓認字明理,是件功德無量的事。顧重安此提議極好。我打算促成此事。不知父親意下如何?”
沈肅經歷的事情太多,目光深遠幾乎弗界,沈度每有大事決,都會詢問沈肅的意見。所幸。這一對父子所取所向,總是一致。
果然,沈肅這樣說道:“這的確是。三朝四書顧。的確有底蘊在。如若書院開設,必定是真正的大儒才能為山長。百姓子弟得以入學,大定得以有才,這是數得的事情。”
“只是這個提議,皇上不一定會贊同。前朝覆滅之禍,史官刀筆在書院黨爭之上,肯定會遭到朝臣反對。”沈度指出了可能遇到的阻撓。
那些權貴人家,都將書籍經義作為身份象征,借此來讓普通百姓愚昧無知,此所謂治人。對此,沈度只想哼一聲,卻不得不去想解決之道。
“前朝覆滅不僅僅是書院之因,國朝興書院,也不意味著有禍害。治世不一道,便國不法古,前朝殷鑒,也只是作鑒而已,若是止步不前,可不就是笑話了?到時候,我會進宮一趟。”沈肅這樣說道。
進宮一趟,就是為了助一臂之力了,這是沈肅所能做的,也是能最好的。
“如此,就多謝父親了。若是顧重安上疏,少不了要麻煩父親的。”沈度知道沈肅肯為此事進宮一趟,此事就成了一半。
至于另外一半,當然要找另外的人幫忙。
沈肅又說道:“秘書監鐘隸以寬厚仁義出名,與國朝定例有違的事情,他肯定不會去做。顧重安職位太低,分量太不夠,顧霑雖是三品重臣,在這事上卻不好多說。”
這話語里都是說顧重安太輕了,官職輕、影響輕,只是他上疏,起不了作用。
沈度瞇起了眼,微微一笑說道:“上這樣一份奏疏,顧重安的確分量不夠,但是分量不夠,可以找人搭夠!”
“哦?你打算親自附議?唔,你分量也不夠。”沈肅搖搖頭,毫不客氣地指出沈度其實也不很重。
沈度只是笑,眼神里有絲狡黠,難得地沒有回答沈肅。分量足夠的人,他想到了一個最恰當的人選。
沈肅不是個好奇心重的人,尤其對于這種很快就會知道答案的事,他都懶得多問。但,有意見事,他肯定要問一問的。
“你如此盡心盡力促成此事,是不是因為顧重安是顧家姑娘父親?”這下,輪到沈肅眼神滿是趣味了,他成功看到了沈度愣了愣。
隨即,沈度搖搖頭,這一點,他是很確定的。
“不是,我不為顧琰惜其父,但為朝廷惜其人。”他這樣堅定回答道。
當顧重庭知道顧重安的打算時,只想“哈哈”大笑三聲,顧重安這樣愚笨自尋死路,他定會在旁邊一把,讓顧重安早點去死!于是,他便去找了顧重安,惺惺地說了這一番話。
“大哥,這是于民于國有益的事情,作為兄弟,我無論如何都會支持你!這個奏疏,我們顧家一定要上,這樣,才不辱顧家三朝四書之名!”顧重庭說得義正詞嚴,鼓勵顧重安去上這個奏疏,一副與顧重安共同進退的樣子。
顧重安聽了這話,心中極是寬慰。他接連遭受到葛洪、陳文裕和齊泌的拒絕,心中正是失意低沉的時候,顧重庭一番鼓勵話語,讓他增添了無窮信心。
“二弟。幸好有你支持我。開設書院對百姓、對朝廷有益,我一定會上奏的。”顧重安看著顧重庭,心中覺得很熨帖。
就算秘書省那些官員不上疏又如何?他還有家人,還有父兄!父親顧霑提點他,二弟顧重庭支持他,就算這個奏疏只是自己一個人上,就算這個奏疏皇上最后沒允許。但是他順著自己的心。便是無憾了。
顧重安一心想著即將上疏的事情,絲毫沒有注意到顧重庭惡毒的眼神。顧重庭在殿中省任職,十分清楚崇德帝對書院是什么看法。崇德帝已經不止一次地說過:“前朝亡于書院、黨爭。國朝所以興官學,不許別創書院,群聚徒黨!”
如今顧重安提議創立書院,這不正正碰了皇上的逆鱗?他等著八月初一大朝會的到來。皇上會怎么處置顧重安呢?他真的好期待。
八月初一的大朝會。很快就到來了。逢初一、十五的大朝會上,五品以下的官員才能立在宣政殿上。聽王教化,上陳奏疏等等,這對五品以下的官員來說,是一個重要的時刻。
其時。往日空曠的宣政殿會站滿了朝官,百官個個身穿朝服,神情恭敬。宣政殿威嚴的氣氛便更加明顯,像重山一樣壓在五品以下朝官的頭上。
一般來說。初一、十五才會站立在宣政殿上的官員,不會陳奏什么,他們官職太低,就算有什么上陳,都會先經過上官、主官,很少有他們面圣直陳的機會。
但是,這一次的大朝會上,就有個從六品秘書省小官,出列奏言了一件大事,刷新了朝官的認知。
校書郎顧重安出列上疏,奏請皇上允許設立書院,以廣化百姓,以為朝廷謀福,他陳言道:“值兵火傾圮,祀典湮墜,文道不興,今請倡率捐修書院,以表前賢,興起后學,廣化百姓……”
這一個奏疏,就像一塊巨石落入小池塘中,激蕩起無數波瀾,朝官震動不已,就連方集馨等中樞主官都顫了一下。
顧重安仍站在宣政殿中間,等待著崇德帝的回應。顧重安明明躬身低頭,可是朝官們竟覺得他身上似有凜凜之氣。這個奏疏并這種凜凜,實在讓部分朝官生厭。
尚未等崇德帝回應,尚書左丞蔣欽就出列,駁斥顧重安的奏疏:“前朝亡于書院黨爭,此殷鑒不遠。爾是何等居心,竟敢上此奏疏?難不成是余孽不成?”
蔣欽此言可謂誅心,指顧重安乃前朝余孽,上奏設立書院別有用心。他這個指責太過,宣政殿內馬上就有人看不過眼了。
侍御史房莘出列,皺著眉頭提示蔣欽道:“蔣大人此言過矣!顧家乃三朝四書之家,蔣大人慎言!廷上奏對,論事直陳而已,若過甚,本官理當彈劾。”
蔣欽聽了此話,才止住了這中駁斥,卻是目視顧重安,心中腹誹道:這廝太絕!若真的讓普通百姓都能求學,自家那幾個不成器的子弟,哪里還有什么出路?
歷來官學文字乃權貴私器,這都是朝官公認的道理,但是卻不能宣之于口,蔣欽能腹誹,但不能說出口。
緊接著,太常卿朱有洛出列,他是反對設立書院的,理由很簡單,就是陳奏的那樣:“無益于國,徒為糜費!”他想著,設立書院涉及很多事情,營建院舍、延請教授、充豐書籍,這得花多少錢?
朱有洛的駁斥,仍是輪不到顧重安應對,這時宣政殿門外傳來了一個奏對的聲音:“自古帝王在國家升平之時,都廣修宮室,廣納美色。如今奏請獨延禮文儒,發揮典籍,所益者大,所損者微。諸位大臣怎么沒想到這一點?”
所有朝官都看向了宣政殿門外,待見到那個人時,蔣欽等朝官的臉色變綠了,再認出這個人身邊跟著的老頭是誰時,他們都瞪大了眼。
怎么會是他?他怎么會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