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盞交錯間,杜宇辰成了望瀾閣里第一個倒下的人,倒下的時候,嘴里還喃喃的念著“人生若只如初見”……去扶他的高明順心里頓時就明白了幾分。
剛才,那邊又傳來了幾張詞稿,卻是林月死活求了那公主寫的,果然都和先前兩首一般驚采絕艷,其中一首《木蘭花令》開頭便是這一句。杜二郎本來今日就喝急了,見了這首詞,呆了半響,又直直的灌下三杯,頓時就滑到了座位下面。
都道二郎待公主無情,看來卻并非如此啊!也是,那公主這等才情,花兒剛才也悄悄的跟他說,這公主不但詞美,人也美,難得是人與詞卻是完全不同的美,二郎真真艷福齊天——她自然不知道,過幾天,這公主卻是要回大燕了!他聽了都覺可惜,何況二郎?
想到此處,他忍不住又看了那澹臺揚飛一眼,這個大燕將軍聽說是大燕軍中一等一的人才,看他年紀輕輕,卻不茍言笑,氣度沉穩,神色并不見得冷傲,但自有一股煞氣讓覺得難以親近。飯前澹臺跟父親進書房密談過兩盞茶功夫,出來的時候,他便發現,父親的腳步顯得輕松了很多。這件事情,看來還要找機會與父親談一談,這天下,能影響父親情緒的人,實在已是不多。
高明順剛剛打發了穩妥人把二郎送到最近的客房休息,沉默少言了一晚上的澹臺揚飛卻主動找他開口了:“大公子,我有一事煩勞。”高明順不由一怔,笑道:“將軍盡管吩咐。”心里卻有些忐忑。卻聽澹臺揚飛道:“煩您找人把我家公主的詞作抄錄下來,她的手書卻不好留在外面。”高明順心中頓時一松,點頭應承下來,心里微微奇怪:這澹臺揚飛,對他家公主倒是忠心。
此等宴會自有精通筆墨的下人伺候,不多時,幾首詞便抄錄完畢,卻見澹臺揚飛小心翼翼將大燕公主寫的那幾張紙疊了起來,卻沒有交給身邊的人,而是揣進了自己懷里,那小心珍重的神態,倒像是揣進了幾十萬兩銀票!高明順卻是心里一動,隱隱覺得有幾分恍然……忍不住又往那邊廳里看了一眼,輕紗拂動間,一個紅色的高挑身影似乎正倚在窗邊,看著湖水出神。
洛妍此時其實并不是出神,而是在發愁,高林月對她的態度突然間轉了一百八十度,言笑晏晏,軟語相求——她真抗不住了!她已經快把自己記得的納蘭詞都要寫光了,連“人生如之如初見”都咬牙寫了出來。以后這“才女”的名頭創下了,“才”卻沒了,可還怎么混?
唯一慶幸的,自己大概就快回大燕了,記得那邊的聚會倒是不流行寫詩填詞的……記憶里十幾歲的時候,洛妍曾天天跟著敬妃,之所以學上了寫詩填詞,也不過是因為敬妃實在有些寂寞。不知道記憶里那個花為容貌雪做肌膚的溫柔女子,如今卻過得如何?
望著煙波渺渺的莫愁湖面,洛妍的心里第一次涌出濃濃的鄉愁——江南雖好,可惜,不是我喜歡的。
正惆悵間,卻聽有人走了過來,回頭看時,竟是杜夫人,洛妍還未開口,她已先道:“二郎喝醉了,高夫人留我們都住下,洛妍,你可愿與我同住一院?”
這是……什么意思?
杜夫人笑了笑道:“那院離這里不遠,房間也多,連這些丫頭婆子都能住下。飛霜要去與林月擠,林月問你去不去,我已幫你推了。待會兒去了那院里,你若還有精神,睡前可否來我的房間一會兒?”
洛妍心下明白,只得點了點頭,暗暗卻也松口氣,阿彌陀佛,杜夫人雖然不好對付,總比林月要強些,若是再被她拉著談上一晚上詩……洛妍哆嗦了一下。
林月卻顯然不作如是想,被飛霜拉著去休息時還幽怨的看了洛妍一眼,讓洛妍又哆嗦了一下,忙老老實實的跟在了杜夫人身邊。臨走卻忍不住回頭一望,見那邊依然是絲竹笑語,人影晃動,卻看不清那個一身黑衣的人。
洛妍便心不在焉的跟著杜夫人與王氏往外走,沿著石徑往西,不過半盞茶功夫,便是一個院落,比剛才的觀瀾閣略小,卻似乎更精致,沿著抄手游廊到了上房,王氏就笑道:“姨母與公主今夜就在此休息了,東西都是新的,若缺什么,就去找這院里原來伺候的丫頭。”又指了兩個丫鬟分別伺候杜夫人與洛妍,吩咐道:“你們便在外屋聽候吩咐,小心伺候著!”
那兩個丫頭都是十六七歲年紀,都是一副俏麗討喜的相貌,身上穿得不比紅櫻、天珠等差,規規矩矩聽了吩咐,便過來笑著問好,一舉一動甚有章法。洛妍不由暗暗點頭。
待王氏離去后,洛妍道:“我先去換了衣裳,便過來和夫人說話。”杜夫人含笑道了個好字。洛妍便讓那高府的丫頭帶路,帶著天珠幾個去了自己的房間,卻是東邊的廂房,那丫頭將屋里用具一一指明,便退到了外面。卻見這屋里清一色的酸枝木家具,芙蓉帳輕,鴛鴦被暖,端的是精致舒適。
天珠心細,早就在帶的包裹里預備洛妍的兩身衣裳,和小蒙、青青三個手腳麻利的幫洛妍卸下發冠簪釵,挽了個簡單的圓髻,又換上月白色的家常通袖,洛妍這才覺得手腳酸軟——應酬果然也是個體力活兒。想想還有杜夫人的談心會等著她,少不得又強撐著讓自己打起精神來。
待到了杜夫人房中,只見她也換成了家常的打扮,正坐在里屋,看見洛妍似是松了口氣,笑著招手:“過來坐。”洛妍也不推辭,就坐在了她旁邊,鄭媽媽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杜夫人端詳著洛妍微微出神,洛妍微笑道:“夫人找我來,必是有事,請直言就好。”
杜夫人料不到她如此直接,怔了怔便笑道:“也罷,果然讓你姨母猜對了,她適才就跟我說,你是個爽快孩子,她也有句爽快話想告訴你,以前多有誤會,得罪之處請你不要記在心上,你若有什么心愿,她必竭力幫你達成。”
洛妍靜靜的看著面前的桌子,半響也抬頭微笑道:“以前有什么事我都不記得了。如今我卻的確有所求,我入杜府三年無所出,愿自請下堂,希望高相國及夫人能在陛下面前為我周旋,成全我這個心愿。”
杜夫人不由呆住。今天高夫人已私下告訴她,慕容洛妍回大燕已勢在必行,唯一可慮者,是這三年來杜家對她并無恩義,與其讓她含怨而去,不如現在就盡力補償,無論她提什么要求,在杜府高府能力范圍之內都可答應。她問出這話前,原以做好了各種準備,連讓袁敏兒回家都想過一遍,沒想到她不但沒有獅子大開口,反而給杜家找了這樣一個臺階下……難道我與姐姐都看錯了她,她竟真是個心地純良的孩子,或者是懷恨太深,不肯原諒?
她越想卻越是有些害怕起來,目光驚疑不定。洛妍心里嘆氣:做個好人,咋就這么難呢?只得誠懇道:“夫人放心,我所言全是真心。在杜府三年,于洛妍而言并不愉快,我也不敢欺瞞夫人說,我對貴府感激涕零。只是,人生之因果循環,終不能把過錯都算在別人頭上。人不自重,焉能得敬重于他人?二郎厭我,敏兒恨我,不過是人之常情,我自種苦因,自食苦果,好容易一朝夢醒,若不珍惜眼前時光,反去追究夢里誰對誰錯,豈不可笑?我之所愿,不過爽快離去,莫再浪費光陰。”——你要相信我,你家二郎啥的,對我來說都是浮云!
杜夫人沉默不語,洛妍的話并不好聽——在杜府呆著對她來說是浪費時間,報復別人對她來說是浪費光陰,豁達背后是怎樣的傲氣!但在眼前這個女人身上,的確有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明爽,讓她無法懷疑她的誠意——也許從她“醒”來那一天,等的就是這一刻吧!記得三年前第一次在新房見到她,那急切討好的眼神……
想到此處,她心里不由五味雜陳,點頭嘆息:“公主請放心,相爺對此事早有安排。其實公主從不曾嫁入杜府,只是命中有劫,需借紅喜以避世,杜府三年,您都是帶發修行,獨居祈福;如今劫數已過,自然應該重歸大燕。”
這樣也可以?!洛妍忍不住睜大了眼睛。她原覺得自己編的那個“情蠱”就夠離譜了,沒想到高相國居然想得出“應劫”這種借口來!不過若要對比一下,顯然這個版本其實對自己更有利,而且是你好我好大家好,除了那個該死的劫數,故事里的所有角色都是忍辱負重的好人!高明啊!這才是政治家級別的謊言!
相通其中關節,洛妍忍不住嫣然一笑:“多謝相國明察!”
杜夫人亦點頭微笑,如釋重負。
直到在床上數到第一千八百只綿羊,洛妍還會想起杜夫人的這個笑容,以及自己當時那種同樣發自肺腑的輕松。回想起設計袁敏兒得手的那次,短暫的快感之后便是不安與難受,洛妍再次確定,放手的確是比報復更好的選擇……
一片寂靜之中,窗外突然傳來低而清晰的敲擊聲“得,得得,得,得得”,洛妍一驚,立刻坐了起來,月華淡淡,窗紗上分明映著一個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