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妍是四更天后才被澹臺揚飛送回來的,澹臺說,阿謙就要來了,他這兩天有很多事情要做,恐怕沒有時間看她。兩人隔著窗子握著手默然相對良久,最后想起他要面對的忙碌辛苦,洛妍才狠下決心抽手關上了窗子,輕聲道:“你快回去休息一會兒。”
澹臺揚飛卻半天才道:“洛洛,不管以后你怎么想,對我來說,有今天晚上,就夠我心滿意足的活完這輩子了……”
洛妍微微一怔,心里又是甜蜜又是憂傷,想說點什么,窗外只有低低的一聲嘆息,人影瞬息不見。
洛妍回到床邊坐下,恍恍惚惚的躺下。此后的時間里,她看一切事情都似乎都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她也能神情自若的起床,穿衣,梳妝,按部就班的去杜夫人那里請安,向高夫人告別,然后坐上馬車,隨后中飯、晚飯……但是,眼中所見,耳中所聞,似乎都發生在極遠極遠的地方,她甚至能聽見自己說話時隱隱傳來的回聲。
最初,除了天珠發現了一件不知何時多出來的袍子又趕緊悄悄收了起來,沒有人覺得事情有什么兩樣。但洛妍卻知道,這世上的一切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她好像突然活進了一個小小的世界里,這個世界只有她,而此外的一切,都是外面世界的事情,她可以看到聽到,卻完全無法觸及她的內心。
那天午睡,她是睜著眼睛度過的,夜里似乎也沒有睡著多久,但到了第二天早上,在鏡子里看見自己嫣紅的雙頰和明亮的眼睛時,她突然覺得自己大概可以不吃不睡卻神采奕奕的活上很久……有個名字已被她深深的藏在心里,一個人慢慢品嘗,那就是她的食物與睡眠。
到了第三天的上午,連神經最粗的青青也覺得洛妍有些不對頭了:她總是一個人發呆,默默的微笑,眼睛里閃爍著明亮奪目的神采,經常去書房坐著,卻不看書也不寫字,只對著新得的幾只筆出神……她把天珠拉到一邊悄悄問:“我怎么覺得公主這樣,讓我害怕呢?好像和以前什么時候也有過這么一次。”
天珠嘆了口氣道:“別胡思亂想,公主是想著能回大燕了,高興呢。”那件袍子她仔細看過了,是男人的袍子,而且是大燕的樣式,用腳趾頭她也能猜出是誰的,公主小時候就經常和他與三殿下半夜跑出去瘋,可現在是什么時候,什么地方!至于公主這樣子,三年前不就有過一回么,從醉仙樓回來的那一次……還好,這次是他,他對公主從小就好得不像話,絕不會傷了公主的心。
可是,可是如果這一切三年前就發生,那該多好!她們就不用莫名其妙的在這個地方過上那么憋屈的三年,梅子也就不會無緣無故的失蹤……天珠只覺得心里莫名憂傷。
青青雖然還有幾分蹊蹺,但很快就丟到了一邊。小蒙卻蹦蹦跳跳的跑了進來:“公主公主,袁敏兒那里又出新鮮事兒啦。”洛妍抬頭望著她,神情恍惚的微笑,小蒙才道:“剛才我去院外面,才聽說她昨天又不好了呢,請了好幾撥大夫,可二爺還是沒去看她!”洛妍點點頭,繼續轉身看著窗外發呆。
小蒙不由如泄氣的皮球一般嘟嘟囔囔的走了。過不多久又重新沖了回來:“公主公主,二殿下到金陵了!”
仿佛一根針頭扎破了某層隔離的薄膜,洛妍“騰”的站了起來。
小蒙高興的上前,嘻嘻笑道:“雪明姐姐說,殿下最晚下午就會來杜府呢,讓我們先好好給公主梳妝,總要精精神神去見殿下才好。”
洛妍點頭,二哥終于來了,不知道他的腿如今到底怎么樣了,問過雪明胡纓,雪明卻說她已經很久沒見過二殿下了,這次也是澹臺直接調來跟著他快馬南下的,胡纓卻說二殿下身邊的文大夫她曾見過,醫術比自己高明十倍,想來二殿下一定能被治好。
洛妍雖知她們多半是在安慰自己,卻也無可奈何,如今聽到很快能見到二哥本人了,一時激動一時忐忑,突然便想到,這兩天他原是為二哥而忙,那么,今天說不定會和二哥一起來。
這個念頭一起,再也坐不住,一疊聲的讓人找衣服、梳頭。李媽媽自然把她這幾天的怪異處早看在眼里,卻只以為是要回大燕了心情激動復雜,看她突然來了精神,心中也歡喜,立刻也張羅起來,頓時屋里便一片歡騰忙亂。
洛妍挑了半天,卻選了件白色素緞銀絲掐口的箭袖,象牙白暗紋長褲,只在外面束了件窄窄的杏黃色比甲,頭上也只挽了個半翻髻,插了一支簡簡單單的碧玉釵,李媽媽就點頭嘆道:“看著倒是又乖巧又清爽,只是素了些。”小蒙便道:“見二殿下倒不用太華麗,這樣挺好。”
剛剛坐定,正想著不知要等多久,雪明卻笑著進來道:“公主趕緊到前面去,二殿下已經到了!”
洛妍站起來便往外跑,天珠小蒙快步在后面追,雪明倒是輕輕松松的就跟在一邊,洛妍心里一動,問她:“二哥怎么這么快?只有他一人來過么?”
雪明道:“二殿下只去禮部遞了個文書就直接來杜府,他自然不是一人來的。嗯,還有文大夫。”眼角瞥見洛妍神情不對,才笑道:“澹臺將軍大概是有事情,沒有跟著過來。”
洛妍只覺得心里一沉,要見到二哥的輕快心情都散掉了一半,他有什么事情這么忙?連陪二哥來看她都抽不出時間么?他難道是故意躲著自己?還是覺得沒必要特意騰出時間來看她?
胡思亂想中,突然聽見身邊雪明道了聲“二爺好”,這才發現自己竟已快走到前院,杜宇辰卻站在路口,一身石青色的長袍,臉上有幾分蒼白憔悴,看見她,只淡淡道:“夫人讓我來陪你見客,她已經在前廳等你。”
洛妍這兩天全然沒有想起那夜杜宇辰的一番醉話,此刻見了他本人,才突然覺得心里有些心虛,忙微笑行了個半禮:“勞煩夫人和二爺了。”
杜宇辰看了她一眼,只覺她雖然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但三日未見,卻顯然是愈發的容光煥發了,忍不住心里自嘲:杜二郎,你當她也和你一樣傷別離么?只怕是恨不得越早走越好!果然是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洛妍跟在杜宇辰身后一步,見他不緊不慢,心不在焉,卻也無法著急,只能壓住步子,卻覺得手心慢慢濡濕起來。
好容易轉過回廊,來到廳前,突然聽見里面一個醇厚的聲音道:“大理的茶果然別有風味……”頓時再也忍不住,一步搶了進去,卻見一個清瘦的熟悉身影落入眼簾,而最刺眼的是,他身下坐的分明就是一個輪椅!
洛妍只覺眼眶一熱,眼前一片模糊,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走到了那輪椅前面,伸手摸著那輪椅的扶手,不由就蹲了下來,恨不得放聲痛哭,卻不得不拼命忍住,把頭埋進了袖子里。
一只溫暖的大手輕輕的拍著她的背,“傻丫頭,傷心什么,二哥又不是不能走路了,只是這一路有點累,過兩天就好了。”
洛妍立刻抬起頭來,驚喜道:“真的?”
慕容謙微笑看著她,認真的點了點頭,洛妍滿臉都是眼淚,卻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在慕容謙眼里,眼前這張小花臉和小時候分明還是一模一樣,忍不住眼睛微熱,卻加深了笑意道:“小花貓!”
天珠忙過來攙起洛妍,又給了她一方帕子,洛妍臉不由發熱:真的哭得臉都花了?忍不住嗔道:“還不是被二哥你嚇的!”
慕容謙點頭,正色道:“自然都是我不對。”洛妍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由又笑了起來。忙轉過身去把臉上擦了一把,輕輕碰了碰天珠:“還花嗎?”天珠忙自己也擦了眼淚,仔細看了看,還好,今日洛妍臉上只涂了一層香脂,唇上略用了點胭脂,因此哭完臉上倒沒有什么痕跡,便點點頭:“不打緊,今天沒用粉。”
洛妍心里長出一口氣,又有些慶幸,澹臺揚飛沒來也好,不然每次見他都是一副狼狽模樣,那可太丟人。
這才轉過身,向杜夫人見了禮,又向慕容謙深深一福。慕容謙向杜夫人笑道:“我這妹妹幼稚任性,這三年煩勞夫人照顧,又幫她擔了那虛名,本王不勝感激。”
洛妍心里微微一動:原來這就用上那套“官方說法”了!這才有時間仔細打量二哥,只見他比三年前果然瘦了些,面孔越發白凈,眉目也更顯俊逸,氣色倒還好,只是以前那股瀟灑里帶著的精悍之氣已全然不見,那雙和自己一樣的鳳眼此刻正盛滿了親切溫和的笑意,似乎對杜夫人真有無限感激,心里忍不住又是傷感又是好笑:居然當著這么多人叫我小花貓,我看你這只二狐貍才是真正修成精了!
卻聽杜夫人笑道:“殿下客氣了,杜府哪里當得起?公主嬌憨活潑,天生貴氣,能在我們府里修行,真真是我們的福氣。再說,這也是我們萬歲交代下來的事情,只是幸不辱命罷了。只是……”她頓了頓才問道,“這次公主歸國,日程上是如何安排的?好教我們也做個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