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碼頭。一艘巨型三層車船緩緩停靠在皇家碼頭,碼頭已被布幃遮了個嚴實,一早就有一列馬車肅然等候,四周圍著近百名御林衛。
車隊里最顯眼的是第二輛馬車:前頭四匹通身烏黑沒有半根雜毛的高頭大馬,車廂也玄色漆就,兩面卻用金箔貼出丹鳳朝陽的圖案,車簾是黑底的織金厚錦,右上角織了一個小小的“平”字。相較之下,第一輛馬車雖然也是同樣的顏色規格,但通體樸實無華,連趕車的車夫都顯得面目模糊,素凈到如此地步的馬車,除了鄴王乘架,京城里卻也再沒有第二輛。
京城的貴人們自會認得,車隊里的第二輛馬車正是紫禁城里那位平安公主的乘架,卻已消失三年了。如今重新招搖過市,直奔城外,不知道又意味著怎樣的風云變幻。
洛妍扶著青青的手,一步步走近馬車。她只穿了一身簡潔的玄色胡服,只袖口衣襟上繡著金絲鳳紋,臉上施了薄薄的一層脂粉,看起來氣色尚可,眼睛卻還略顯紅腫。無論這碼頭,這車,還是這里的空氣,都讓她有一種熟悉親切的感覺,只是心頭千思萬緒,卻也沒有心思多去細看。
她自然能感覺到,身后有兩道堅定的目光,卻不敢回頭去看——那個男人,好像在一夜之間突然完全變了一個人,以前他總是那樣小心翼翼的溫柔的待她,偶然失控的狂熱里也總是夾雜著痛苦;可突然間,他變得那樣從容不迫,神情堅定,言談舉止簡直是……霸道!他甚至跟二哥說,“阿謙,我去布置兵士了,她先交給你一會兒。”就好像她真的已經是他的私人財產!
下船的時候,她看見他在從容的指揮著岸上的侍衛布防,聲音不大,也沒有什么動作,但全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氣勢,還有那些侍衛看他的眼光,就像看見了神一樣!
直到進了馬車,洛妍才覺得背上的異樣慢慢平息。看著與記憶里一摸一樣的那些茶幾小凳,她終于略有了些現實感,只聽見身邊的青青也長長的嘆了一聲。
李媽媽天珠幾個上了后面的馬車,大約過了一刻鐘,馬鞭聲響起,馬車平穩的向前移動。青青已輕車熟路的從案幾下拿出幾碟小小的零嘴,又從右側的暗箱里拿出暖壺倒了一杯溫水出來。洛妍嘆了口氣,慢慢拉開了一側的車簾,車簾后面是一扇特制的玻璃窗——只能從里面往外看,自然是某人的杰作。只見馬車外樹木不斷后退,一列侍衛騎馬肅然隨車而行。
真的回來了!洛妍低頭握著雙手,無聲的苦笑:如果不是那個消息,自己現在應該會很激動,很不安吧。但現在,她卻只有一種從幾十層高樓往下看的暈眩感——難道自己真的要嫁給澹臺揚飛?
她真傻,居然以為自己還有很多選擇,比如說不嫁人。可連那么疼她的二哥一聽說她還不想嫁人都驚訝的瞪大了眼睛:“我不是告訴過你了,你一回去就會開府設官嗎?”
是啊,是告訴過,有什么問題嗎?洛妍詫異。突然間,記憶里有個模糊的印象浮上心頭,好像,開府這是……隨即便聽到了二哥的聲音:“洛洛,你沒糊涂吧?公主開府,我朝雖然只有那三兩個,但也都是按著前朝的規矩,開府封地是大婚那天的第一道禮儀,父皇的意思自然是一回大燕就要為你指定駙馬,你才能開府!”
洛妍頓時覺得一道雷劈了下來。難怪他會在自己說不嫁他后氣成那樣,難怪他說不能讓自己嫁給別人,還有那“添妝”的鉆石鐲子……原來大家都知道她一回大燕就會成親——除了她自己!
腦海中不由又回蕩起二哥的話,“我原來也覺得澹臺那小子家里弄得一團糟,你要嫁他自然委屈了你,可既然他們竟如此不肯放過你,朝局又是如此,有幾個年輕才俊是不懼怕太子的?他再不好,至少還是全心護你。父皇這次許他來,只怕就有這個意思。你不妨想想,你若不嫁他,可有什么別的人選,若是合適,我必幫你去向父皇說項。”
別的人選?洛妍莫名其妙的蹦出一個念頭,杜宇辰行嗎?起碼他人在大理,離他的太子大哥比較遠;再說杜家她也比較熟,比較有把握在那里活下來……呃?她真的是瘋了。虧她背了半天律法,學了那些天的朝政人事,居然連這種最基本的常識都拋到一邊了!除了抽自己一頓,她不知道還能做什么。
“到京城了!”青青略帶激動的聲音響起,才把洛妍從萬千思緒里驚醒。從窗口往外看,數十米寬的護城河后,矗立著一座宏偉的城樓,十幾米高的城墻上是一棟大約有五六層摟高的巨大箭樓,依稀能看到“朝陽門”三個大字,重檐上挑,氣勢驚人——洛妍不由自主的屏住了氣息,這是后來消失在歷史里的老北京城墻嗎?竟然壯觀至此!生平第一次,她對那位燕太祖同志產生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馬車并未停步,一路駛過朝陽門外的大橋,穿過城樓下長達二十多米的門洞,直奔紫禁城而去。洛妍看著車窗外似乎越來越眼熟的景物,不由自由緊緊的握住了雙拳,明明從朝陽門到紫禁城還頗有段路,可似乎只是眨眼間,馬車就到了紫禁城下,卻沒有從北邊的玄武門直入內宮,而是繞了整整一圈才從西華門駛入,一直到乾清門前停下車來。
洛妍心里禁不住翻滾,已照了兩回鏡子,整了三次衣襟,待馬車停下,又暗自給自己鼓了兩回勁,見青青早已挑下馬車,深吸一口氣,低頭鉆出車廂,卻見一個華服的太監早已伸手相侯,洛妍不由一驚:“德公公,怎么是您?”
那太監笑瞇瞇的仰起臉,正是大燕當今皇帝永年帝慕容昊身邊最得力的大太監德勝。德勝笑道:“皇上知道公主今兒回來,早就打發我過來候著,剛才又派人來問過三回了。”
洛妍這才扶了他的手下來,眼圈兒不由一紅,德勝忙笑道:“今兒大喜的日子,公主可千萬莫掉金豆兒,不然萬歲爺定以為奴才伺候得不好,還不把我給剮了?您就憐惜憐惜奴才這把老骨頭吧。”
洛妍聽他說得可憐,忍不住又有些好笑。已有侍衛推著慕容謙過來,德公公忙道:“鄴王殿下辛苦了,皇上也惦記著您的身子呢,正在合安殿等著您和公主。咱們趕緊去吧。對了,世子呢?”洛妍聽到“安合殿”心下正微覺意外,又聽到“世子”兩個字,手不由就是一哆嗦。
就聽那熟悉的聲音在身后響起:“皇上要見我?”洛妍不由自主握緊了德勝的手,德勝卻恍若未覺,只仰頭笑道:“皇上十分惦記世子。”洛妍不敢往那邊看,目不斜視便扶著德公公的手往里走。
安合殿正處于乾清宮與坤寧宮的中間,原是歷代皇后舉行各種慶典所用,因當今先皇后早逝,后來亦未再立,坤寧宮空設。所以相關的重大典禮均在此處舉辦。
洛妍一路往里走,路上遇見的太監宮女都老遠便垂手侍立,幾個從乾清宮出來的官員模樣的人,也立刻讓開了道路,洛妍一個不識,倒是慕容謙向其中兩人點了點頭。眼見離安合殿越來越近,洛妍心里緊張,手心不由微微出汗。
德勝忙笑道:“公主你猜,還有誰在殿里等你?”洛妍搖頭。德勝就笑道:“敬妃娘娘帶著四皇子都在里面呢。”洛妍腦海中立刻就出現了一個肉嘟嘟的粉團兒,忍不住笑道:“吉祥兒也在么?他可是長大了不少吧?”德勝笑道:“四皇子都已經啟蒙了,每天都要去書房,今日聽說公主回來,死活求了皇上要等你來了再去。”洛妍腦海中不由都是以前天天抱著這小粉團兒玩耍的畫面,眼眶一熱,忙又拼命忍住了。
剛剛走到那漢白玉的臺階下,已有太監跑來道:“皇上交代了,請公主和鄴王直接去東殿,世子請稍待片刻。”洛妍不敢多想,咬了咬牙由德勝領著便上了臺階。那邊兩個侍衛上來扶住慕容謙,也一路走了上去。
跨過側門,走向偏殿,洛妍只覺得一顆心怦怦狂跳,手腳冰涼,好在德勝的手卻始終穩定干燥,似有一股熱力傳來,洛妍感激的看了這老太監一眼,鼓足勇氣走了進去。
卻見半明半暗的殿里,一個玄衣金帶的人影霍地站起,洛妍看著那張威嚴削瘦的熟悉面孔,不由自由鼻子一酸,幾步快走過去,拉著他的衣角跪倒在地,哽咽道:“父皇,女兒回來了。”
永年帝慕容昊看著抓住自己袍角的那只纖細瘦弱的手,手背上再也看不見記憶里的那幾個小渦,心里不由自主便軟了,一聲到嘴邊的“你還舍得回來”再也說不出來,長嘆一聲道:“回來就好。”想著地上涼,又對德勝道:“還不扶公主坐下?”
這邊德勝忙上來將洛妍扶到了邊上早設好的一張小軟凳上,洛妍一時收不住淚,哽咽不止,永年看著她那一抽一噎的熟悉摸樣,還有那張瘦得尖尖的小臉,心里越發有些不忍,原想好的一篇教訓不由轉成了一聲嘆息:“吉祥兒,這就是你惦記的平安姐姐。”
洛妍一抬眼,就見一個五六歲粉雕玉琢般的小人兒走到了自己面前,好奇的打量了自己幾眼,卻一板一眼的行了個禮道:“翔兒見過平安姐姐。”
洛妍忍不住一把將他攬在懷里,嘴角帶笑,眼淚卻滾滾的下來了。那小人兒又香又軟,身上還有著記憶里的淡淡奶香,被她抱住也不掙扎,反而道:“姐姐別傷心了,以后翔兒天天陪你玩。”洛妍只覺得一顆心都要化了。永年皇帝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半響,洛妍才擦干眼淚,放開小吉祥,從腰間拿了一個香囊塞到了他手中:“這是姐姐特意給你買的小玩意兒。”小吉祥眼中流露出好奇之色,卻還是規規矩矩謝過了,才鄭重放入了懷里。
洛妍這才站起來,重新給永年皇帝行了大禮,又回頭向坐在一邊微笑不語的敬妃行了一禮,敬妃才拉了她的手,輕聲道:“可是路上辛苦?怎么瘦成這樣了?”語音一如往昔溫柔如水,洛妍抬頭看著她關切的眼神,想到她當年的求情,眼睛不由又紅了。
永年皇帝心里微微嘆口氣,略略問了慕容謙些一路上的事務,隨即溫言道:“敬妃,你帶公主去你的長春宮休息一下。吉祥兒,你跟母妃、姐姐吃過飯后可要記得去書房。”
幾人施禮應了,洛妍跟著敬妃往外走,卻聽見身后傳來永年皇帝威嚴的聲音:“宣澹臺揚飛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