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有毒

023 存異

奶奶亦大為震驚,眼睛死死地盯著長善不肯放松,問:“他方才說得可是真的?”微微沉吟了一會兒,又厲色道:“人都說西式的那種照相館可是能吸人精氣魂魄的,我把他們兄妹幾個交予你看管,心內原十分放心,可你怎能任由他們幾個去那種地方胡鬧?”

長善身子一怔,對著奶奶的質問也是十分為難,“我也不知此事,”眸色如幽暗四濺的火花,轉過臉來,指責我們道,“在廣州時,我可是有交代過,除了那些開在街邊的西式照相館別去,其它地方隨你們怎么玩怎么鬧?”又輕哼一聲,“你們呢?全然當做耳旁風!太令人失望了!”

志锜目光微微一挑,反駁道:“不是這樣的,照相機只是一種利用光學成像原理形成影像并使用底片記錄影像的設備而已,怎么可能吸人精氣,奪人魂魄!”

志銳眼中精光微閃,“是啊,奶奶聽到的那些都是無知之人的一些無稽之談!這都光緒十四年了,奶奶竟還全然相信那些所謂的鬼神之說!”

奶奶一敲桌子道:“好好好,我倒成了無知之人了!”

志銳掙眉道:“奶奶這分明是在強詞奪理,我何曾說過奶奶是無知之人!”

長善瞪著志銳,低喝一聲,“行了,越說越不像話了!”

靜了片刻,奶奶深吸一口氣道:”那些鬼神之說真也好,假也罷,我只知道無論何時面對怪力亂神總要心懷虔誠尊敬,祖宗幾百年傳下來的道理必然是沒錯的,”又道,“即便三分是錯,另外七分一定也是值得信奉的!”

長善低眉斂神,一呼一吸甚為沉重,抬手指了指志锜,又指了指志銳,“我在廣州花大價錢供你們去西式學堂讀書,不是讓你們學來這些旁門左道的!”

志銳眸光一蹙,指尖叩在茶鐘蓋子上叮當輕響,嘴邊蘊了一縷意味深長的微笑,沉默半晌,終于出聲道:“祖宗幾百年傳下來的道理其實許多都是沒有道理的,”眼色又輕輕勾住志锜,“就拿照相機來說,志锜說得對,它只是一種利用光學成像原理形成影像并使用底片記錄影像的設備而已,沒有什么稀奇的,如果說照相機真的能吸人精氣,奪人魂魄,那么我們兄妹幾人在廣州早就被吸干了精氣,七魂也早就失了六魂,今日怎么還可能好端端的站在奶奶的面前說話呢?難不成奶奶還認為現在活生生站在、坐在奶奶面前的我們都已經是鬼魅了嗎?”

奶奶手一抖,“胡亂說什么!”

志銳笑著搖了搖頭,“那不就是了,”嘆了一下,又道,“說到底,還是因為閉關鎖國的緣故,才讓如今這么多百姓的思想被死死地束縛住,才會有這么多百姓相信那些無稽之談,如果這些人都能出去走一走,好好看一看這個世界,或許格局就不會這樣小了。”

長善也沉沉地嘆出一口氣,“是啊……是啊……”嘴角掛起一絲若有似無的淺笑,又略側身看了看奶奶,“孩子們都長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了,隨他們去吧,像我們這樣的老家伙都已經跟不上世界發展的潮流了。”

我搖了搖頭,唏噓道:“其實,伯父已經走在大清的前端了,并非是伯父和奶奶沒有跟上世界發展的潮流,而是大清朝沒有跟上世界發展的潮流,像志銳,像志锜,像志均,在這里說出這種話若是被外面人聽到了,恐怕會把這些話認作是離經叛道,更會把他們看做是異類,不過這種存異卻是好的,只是很多人不能接受,但是伯父和奶奶卻這么快就接受了,實在叫人佩服,這種容納新事物的氣度并非一般人能做到的。”

奶奶深吸一口氣,反問我:“是好的?”

我點頭。

奶奶又側了側身子,蹙眉問子玉,“真的是好的?”

子玉也輕笑著“嗯”了一聲。

奶奶又暗自揣度了半晌,這才稍稍安心,“既如此,我等會兒便和你們伯父將這件事情前前后后仔細商量商量,再做定奪!”

我挑一挑眉毛,起身走到奶奶身后,輕輕扒在她肩頭撒嬌道:“奶奶,這么好的事,還有什么可擔憂的,只一口答應了便是。”

奶奶笑而不語,端起白瓷纏枝的酒杯,慢慢啜了一口。

我又使勁搖了搖奶奶的胳膊。

奶奶笑道:“既要開館子,就必定要本金,還要看風水,找商鋪,上下打點,不知有多少事情需要籌謀,你以為說一句要開就能立馬開得?”

我忙笑問:“那奶奶的意思是答應了?”

奶奶“嗯”了一聲,“我可不是那般迂腐之人,道理解釋清楚了,自然就沒什么好顧慮的了。”

飯畢,一尾七個丫鬟掀簾進來客廳,手中都端著一方精致的金紋小楠木盤,上頭供著統一花色的白瓷茶盞。我隨著眾人的樣子接過茶盞,揭開茶盞蓋子,里頭泡的是上好的雨前龍井,一片片茶葉在蕓蕓熱水中翩遷起舞,如同一個個靈魂在水中游走,一縷縷白色的水霧從杯口裊裊升起,伴隨著靜雅清幽的香味,馥郁一身,品了一口,剛放下茶盞,原立在后面的丫鬟又捧過漱盂,我也跟著漱了口,然后用溫水盥了手,又端了一色的青瓷茶盞上來,這才是最后喝的茶水。

我雖來到古代已有一段日子,但今兒是這些日子以來第一次碰上除夕這般重大的節日,他他拉氏一家聚在一起用飯,沒想到竟還有這么大的規矩,若是放在幾個月前,我處在今兒這樣的場合里必然是要鬧出洋相的,想到這里,我輕輕吁了口氣,心中暗嘆了一句,好險!

坐了一會兒,酒席撤了,伯父命人在府內空曠處放了幾桶煙花,以求來年吉祥如意,隔著玻璃花窗望見一條又一條耀眼的光華在空中閃爍騰飛,迸發的火星一瞬綻放后,便稀稀疏疏地竄向四周,雖說流光溢彩,把原本寂寞的夜空裝點得燦爛奪目,卻也終究只是易散之物,不過眼前一時的繁華罷了。

因著除夕,又因著志锜的事情談妥,志均、志銳、志锜心中必然高興,就也不免多喝了幾杯桂花釀,沒多久,兄弟三人就都醉得搖搖晃晃,幾乎無法支撐,伯父和奶奶看在眼里,也著實無奈,便只好叫來各自小廝把他們小心扶回了各自住處,并吩咐要好好照顧。

我和子玉分別向伯父、奶奶告了退,并和志均、志銳、志锜一道走出客廳。我看著三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心懷不舍,不知下一次再見又是什么時候了,過了半晌,就連一絲影子也看不見了,才肯安心地與子玉攜手同歸。

正要一道回閑汀閣和稻棲閣休息,頭頂一鉤泛著鵝黃的彎月,弓刀似的形狀,再就是稀疏的簡單幾顆星子,就像是鑲嵌在濃重夜幕上的寶石,周圍的樹木蕭然默立,蔭影濃重,看上去一重重,一幢幢,讓人感到無比的冷峻,我抬起頭望了望疏朗的樹梢,沒有樹葉,枝頭空曠,原本帶著的七分醉意立即就被散去了五分,輕晃了晃子玉的胳膊問:“四姐,反正今晚守歲,根本睡不成,不如去我那里坐坐,聚在一起說說話,也好打發這漫漫長夜,如何?”

子玉低頭想了想,躊躇道:“可是我閣內的婆子甚是煩人,不過半晌必是要找來的。”

我笑,“這有什么難的,我只吩咐人先去稻棲閣傳個話,再給婆子太監們幾兩銀子叫那些人自己去樂,我就不信一時半刻婆子太監還有閑心來管咱們怎樣!”

子玉微笑,“這樣倒好了。”

白歌聽了我的話,提著燈籠抬腳就先往稻棲閣方向小跑去了,前頭沒了人,后頭跟著的小丫鬟忙忙地就上來補了空缺,繼續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