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有毒

052 端午

天兒漸漸地長了,嬤嬤太監鎮日無事總喜歡坐在一起聊些閑言碎語,于是,后宮便成了流言傳播最快的地方。

慈禧命我主持端午節慶之事沒幾日就已經傳遍了后宮角落。隆裕那樣好面子的一個人,這下必然會覺得面上無光,無法來景仁宮找我的晦氣,少不得去了幾次子玉的永和宮鬧上一鬧,然而終究也沒鬧出什么大風波,不過是給婆子太監們平添了一些茶余飯后的談資罷了。

我初次主持端午節慶自然事事力求謹慎小心,手中大小事宜千頭萬緒,更要抽空學習很多艱澀的典禮禮節,那些禮節要求簡直就是要我反人類重力學,說白了,就是折騰人,穿著花盆底鞋,頭上戴著沉重的頭飾,走丁字步,還要一步一安,跪下磕達兒頭,頭飾和耳墜不能不擺,也不能亂擺,頭磕得不能太偏,又不能不偏,即便有璇璣在旁指導,也實在夠讓我焦頭爛額的了,難怪慈禧沒有把這件事情交給隆裕去做,又或許慈禧早教過隆裕,只是隆裕沒能學會。

李蓮英倒是時常過來詢問端午節慶進度,一再囑咐千萬不要過于節省使場面寒酸讓慈禧和載湉沒臉。慈禧向來喜歡鋪張些顯得天家尊貴,我心里雖然不恥但表面上也只能應著。

景仁宮眾人這些日子以來自然也跟著我前后忙碌不堪,載湉素日心腸不改,自從我無法像往日一般時時陪伴在身旁,他便很少踏足后宮,幾乎夜夜歇在養心殿批奏折,也因為此事慈禧曾相勸過幾次,但也并無什么用。至于我,這段時間不僅無法時時陪伴載湉,也已經有好些日子沒去儲秀宮看望瑜妃了。

端午節這一日家宴便設在了乾清宮,因慈禧素喜熱鬧,更兼載湉大婚,在李蓮英的監督下愈加操辦的花團錦簇、極盡奢華。

設御筵于乾清宮皇帝寶座前,御座東、西南向稍后設太后、皇后寶座宴,皇后左右設皇貴妃、妃、嬪等筵席。我率皇貴妃以下人等穿吉服,按序列分別入宴,而后奏請載湉升座行絲竹奏樂。

正中金龍大宴桌,桌上餐具為金盤、碗,由里向外擺八路膳食:頭路正中擺四座松棚果罩,內放青蘋果,兩邊各擺一只花瓶,內插鮮花,或是“歲寒三友”,或是“吉祥富貴”。二路擺高足碗九只,盛蜜餞食品。三路擺折腰碗九只,盛滿洲悖悖,即點心。四路擺紅雕漆果盒兩副,內有果盅十件。五路至八路擺冷膳、熱膳、群膳共四十品,主要是關東鵝、野豬肉、鹿肉、羊肉、魚、野雞、狍子等制成的菜肴。

大宴桌靠近座位處正中擺金勺、金鑲象牙筷和小金布碟等進食餐具。餐具左邊擺奶餅、奶皮及干濕點心,右邊擺醬小菜、水摧菜、葬菜纓、青醬等佐餐調料。地平上,大宴桌左側設皇后座東面西帶帷子高桌,桌上用金盤、碗或黃里黃面暗云龍盤碗擺冷、熱、群膳三十二品,葷菜十六品,果子十六品。地平下東西向擺皇貴妃、妃、殯、貴人等宴桌。

按照等級,除去皇帝、太后、皇后外,皇貴妃為一桌,妃、殯,兩人一桌或三人一桌。妃殯宴桌分別用位份碗擺冷、熱、群膳十五品、葷菜七品、果子八品。位份碗是身份的標志,即不同身份用不同顏色的餐具:皇帝、太后用金餐具和黃里黃面暗云龍餐具,皇后、貴妃用黃地綠云龍餐具,妃、嬪用藍地黃云龍碗。每桌旁皆設一幾,幾上供爐瓶三事,焚著宮廷御用的牡丹砂香,一應短榻,靠背、引枕、皮褥亦是俱全。

正面臺上兩端掛有紅楠雕嵌的大紗繡艾草花紋的纓絡,懸了一宮各色花燈,后頭早由尚膳監備饌、尚茶具茶、司樂陳樂,承應宴戲人等畢集,此刻一班小戲皆已經有序靜立在正中央屏息等待著席上人點出,慈禧點了一出《白蛇傳》,載湉點了一出《屈原》,慈禧隨即疼我勞苦叫我也點一出自己喜歡的,我笑讓著給隆裕,隆裕毫不客氣,也點了一出《長生殿》。

唱腔聲調時而清新綿邈,時而富貴纏綿,時而惆悵雄壯,時而滌蕩混漾……如岑幽妙境,秋江白鷺,琴瑟和鳴,琵琶琳瑯之聲清凌細致,瑩滑通透,宛如叮咚的泉水在山間流淌,又像是璀璨的星辰在夜空中閃爍不停,輕攏慢捻間或有小弦切切,或有大弦嘈嘈,相得益彰,曲文又字斟句酌,無怪俗世領略不到也,“修行數年,一夕坐化去了,眾僧買龕燒化,造一座骨塔,千年不朽”,雅語也。“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壯語也。“碧澄澄云開遠天,光皎皎月明瑤殿”,巧語也。

慈禧看著臺上精彩,心中一喜,就朝李蓮英擺了擺手,爽朗笑道:“賞!”

二鼓早過,華燈璀璨如星,我面帶微醺的緋色醉意,略傾一傾身子,意猶未盡地飲著壺中所剩無幾的雄黃美酒,目光悄然停駐在正與慈禧說話的隆裕身上,她的臉龐輕輕隱在發髻中重重疊疊姹紫嫣紅堆紗而起的牡丹寶石簪子之下,大朵牡丹金絲煙紗碧霞羅一層層地渲染開艷麗的重彩,將她嘴邊的笑容襯托得那般討好又無力。慈禧眸中含著一縷笑意,細長的手指隨著音律緩緩有致地叩擊在桌上,氣度閑雅從容,酒膩在喉頭,我慢慢放下酒杯,遙遙對上載湉投注來的關切目光,我心中一詫,慌忙回過頭去吩咐白歌給我倒杯茶來,如今時今日這般好花好景,終將不會長久,但哪怕是轉瞬即逝,卻也能叫人在無可挽回的余生里心底能回甘出一絲苦澀的清甜。

眼神閃躲時,正好觸碰到瑨嬪面上,在這熱鬧之際不發一言的她反而顯得氣質清幽絕塵。

我悄然對身側的子玉道:“太妃瑨嬪今兒所見還真是覺著她有些不食人間煙火,與上次見面的觀感很是不同。”

子玉一飲而盡,輕笑道:“什么不食人間煙火,不過私心罷了。”

我忙小聲說:“你瘋了還是喝多了,千萬慎言。”

子玉嘆息一聲,“我啊,”她面色嫣紅,笑了笑,又道,“看起來,我似是找到了同路人。”

我輕輕一蹙眉,“什么同路人,你可千萬別到處去說你和趙太醫的事兒,宮中險惡,可不是人人都能信任的。”

子玉側過臉,笑看著我,“我知道分寸,你盡管放心。”說著,她又灌了一杯酒,我瞅著她,如何能放心,攔住她嘆道:“借酒消愁愁更愁。”

珣嬪一眼瞄著我們,發笑道:“喲,瑾嬪這是怎么了,喝這么多酒,有心事?”

我陪笑,“姐姐只是入宮一段日子,不免想家。”

慈禧也跟視了子玉一眼,含笑道:“瑾嬪若是想家,就來哀家的寧壽宮小住一段日子,”目光遂又看向載湉,“皇帝以前亦時常想家,都是哀家帶著一塊兒睡,現在長大也就好了,并不似小時那般胡鬧潑皮。”

我心里一驚,沒想到慈禧說這話時面不改色心不跳的,臉皮厚得我都有些敬佩。

載湉面上笑意很淡,甚至讓人覺得有些勉強,過了一會兒,他一字一句道:“多虧了老佛爺多年的悉心照料,”嘴角隨即又輕輕一勾,“朕才能是朕,朕才能有幸成長至今日。”說完,載湉舉杯一飲而盡。

慈禧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敦宜皇貴妃漫然道:“老佛爺,皇宮許久沒這么熱鬧了,只可惜了瑜妃不能前來。”

慈禧復笑,“瑜妃那身子骨可頂不住這么鬧。”

珣嬪看了一眼敦宜皇貴妃的臉色,也笑道:“說起來,瑜妃娘娘實在是沒福氣,每每大肆宮宴正好都撞上娘娘身子不爽。”

慈禧目光盯著臺上的小戲,過了一會兒,輕笑道:“那個小旦角兒看著倒是不錯。”

載湉一聽,目光隨之看去,眉間不覺輕輕一蹙。

我心忽然有些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