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有毒

059 請安

白歌本來說要跟著,榮壽公主非不讓,因方才叫她等了許久,我心里著實也有些過意不去,便只得應了她。兩人一道出來走了大半晌,榮壽公主拉著我直直來到御花園堆秀山底下,兩側設有石蟠龍噴泉,山腰處暗設水缸儲水,以管相連,引水至蟠龍口中噴出,周圍草木特別茂盛,冬青樹的葉子油亮油亮的,老榆樹也是枝繁葉茂,撐起了一片濃濃的綠陰,我笑,“這里還真是紫禁城在夏日里難得的一處陰涼所在。”

榮壽公主又拉住我的衣袖一起往假山上頭走,“可不是么,我就不信在這里找不到薄荷。”

我嘆氣,沉吟須臾,道:“大公主在這里還真是找不到。”

榮壽公主腳步凝滯,一挑眉問:“為什么?難道這里還不夠濕涼嗎?”

我笑,“所謂山野濕地河旁并非只代表著夠潮濕夠陰涼就行。”

榮壽公主問:“難道不是么?”

我笑著搖一搖頭,“除去這些,還有一樣最重要的東西是這里沒有的。”

她問:“是什么?”

我笑道:“地氣,”看了一圈周圍,又道,“堆秀山御景亭乃人造假山觀花亭,而且時常有宮人打掃走動,即使有幾分生出的地氣也一定被破壞了,哪里能集日月精華生出薄荷這樣的藥材來呢?”

她又問:“何為地氣?”

我想了想道:“地氣便是地中之氣,也是土地山川所賦的靈氣,《禮記·月令》有云:‘孟春之月,天氣下降,地氣上騰,天地和同,草木萌動。’有了地氣才會生出草木。”

榮壽公主輕輕一泄氣,“那紫禁城哪里才能有呢?”

我一攤手,“我也不知道,”笑了笑,又道,“看緣分咯!”

榮壽公主沉吟一會兒,煞有其事地朝我勾一勾手,壓低聲音道:“我知道一個地方,里頭奇花異草栽種繁盛品種甚多,春夏正是開交時節,”說著,她盯住我問,“你敢不敢?”

我問:“敢不敢什么?”

她道:“與我一同去瞧瞧。”

我徐徐一笑,勾起嘴角,“這有什么不敢的,哪里?”

榮壽公主含笑說:“鐘粹宮。”

我一驚,“鐘粹宮!”

隆裕的寢宮,好容易這幾日她沒來找我吵鬧能擺脫了冷嘲熱諷耳根子清閑會子,現在我倒自個兒上趕著找上門去,不是賤骨頭是什么?!

榮壽公主笑,“你不敢了?”

我又轉念一想,我怕什么,隆裕總不能把我吃了,況且我和榮壽公主一塊兒去應該不會發生什么過分的事情,便道:“去就去,有什么不敢的!”

榮壽公主抱臂看我,點了點頭,“沒想到,你還真挺果敢的!”

下了堆秀山,拐過千秋亭,一面朝鐘粹宮的方向走著,我一面問:“紫禁城這么大,為什么你偏偏要去鐘粹宮?”見榮壽公主含笑看著我,我忙又補充說:“你別誤會,我可不是后悔!”

榮壽公主柔柔一笑,半是戲謔道:“你不用急著解釋,我知道!”

我小聲嘟囔:“我才沒解釋呢!”

過了一會兒,她嘆出一口氣,道:“鐘粹宮里頭的許多奇花異草都是當年東太后親手栽植的,每至春夏秋三季整個庭院都是姹紫嫣紅,花團錦簇,蝶飛蜂舞,十分醉人,只可惜后來東太后暴斃便沒人那般精心的對待那些花花草草,幾年間就少了好多光彩。”

我在心中揣度,榮壽公主口中的東太后應該就是慈安,嘆出一口氣,微笑道:“其實養花養草也能看出人的心性來,”歇了片刻,我繼續說,“東太后一定是一位耐心而溫柔,善良而高情的女子。”

榮壽公主粲然輕笑,“是啊,當年我才五歲,剛入宮來什么都不懂,十分想家,還是東太后照看著才慢慢好的,猶記得小時候跟先帝一起在鐘粹宮玩,那股子襲人的花氣,隨著柔風噴在人身上就會染及衣袖裙擺一味經久不散的清香,是任何香料都比不得的,十分好聞,先帝因為總喜歡來鐘粹宮,所以先帝身上總會帶著濃郁的味道,再后來我長大了,先帝驟然薨逝,跟著皇上就入了宮來,先前也一樣是由東太后照看著,說起來也好笑,皇上時不時的也最喜歡來去鐘粹宮,皇上入宮時比我還小一歲,睡夢中被悄悄抱入宮莫名其妙的成了大清的皇帝,一睜眼整個世界就被顛覆了,曾經以為理所應當的生活全然被撕碎,可以想見皇上當時心里藏著多少彷徨恐懼,若是沒有東太后,無論是我還是皇上還是先帝恐怕都熬不過來。”

我問:“那后來呢?”

她笑看我一眼,“后來?”淺淺一笑,眸色黯然,“后來沒過多久,便正逢上我出嫁,往后當我再回來時一切就已經都物是人非了,鐘粹宮漸漸得也就無人去了。”

我聽了只覺滿心凄涼,側頭問:“你有聽說過花殤嗎?”

她好奇,“花殤?”

我輕輕一笑,“有人說,花草也都是有靈氣的,親手養植的人去了,這些花草也會生出哀傷,最后會跟著人的生命一道慢慢衰落,漸漸殤死,無可挽回,六月飄雪,十月飄絮,這便是花殤。”

不知不覺已經走到鐘粹宮前,杏花已經完全盛開了,水晶般的花瓣,默默的在枝頭綻放,忽而一陣暖風拂過,不少花瓣紛紛揚揚飄零下來,像是透明的玉屑,又像是銀色的霜花,更像是水洗的胭脂。

榮壽公主伸手接了一片柔弱的花瓣,目光輕凝著像是在注視什么寶貝一般,“我還記得這杏花,那時鐘粹宮的杏樹開得都是淡粉色的花朵,漫天漫地與桃花薔薇一色,為何現在只剩下一片慘白的顏色,”她越說聲音越有些顫抖,緩緩抬眸盯著我問,“難道這便是你說的花殤嗎?”

我將手輕輕覆蓋在她的手心上,微笑道:“是啊,你看連杏花也都在傷心呢!”

榮壽公主嘆息一聲,“俗人不會打理,我寧可鐘粹宮一直空著。”

我還未及回答,就聽見不遠處的小門里盈盈轉出一人,穿著黃色五枝連棲蝶花妝花紗單袍,一面小步走著,一面四處張望,入眼一路杏樹、桃樹碧玉妝成都是付之嫌棄地目光,“本宮最是討厭這些花兒粉兒的,難怪鐘粹宮里那么多飛蟲爬蟲,擇日趕緊找個木匠來把這些花植全部移了,看著就心煩。”靜謐里隆裕的聲音輕細如一弦淡淡的雅音。

當空麗日,樹叢的高處是怒放的白花,榮壽公主面色變得有些悻悻,目光緊緊瞟著步步走近的隆裕,我拉一拉她的衣袖,她一怔,稍一低頭,轉而含笑,迎上隆裕的步伐,“酷暑炙人,皇后娘娘怎得從鐘粹宮里出來了?”

我行了一禮,笑道:“皇后娘娘這里日光明璨,真是花團錦簇、落英繽紛,好看極了。”

隆裕沒理我,微笑注目于榮壽公主,“本宮剛從寧壽宮回來,老佛爺今兒心情很好,就留了本宮多聊了一會兒,”說著,視線向上環視了一圈,微微變色,眉心一蹙,“本宮要今兒不出門還真不知道,鐘粹宮外頭竟開了這么多花,難怪明間內整日都有捉不完的蚊蟲,實在擾人厭煩,明兒本宮就叫人來把這些花樹全部移走,”深深出了一口氣,笑瞟了我一眼,“本宮聽著珍嬪的意思好像是很喜歡,不若本宮就叫人把這些花樹全部移到珍嬪的景仁宮去可好?”

榮壽公主側頭看我,眼睛里全是期待的神色,我心里其實也不愿意,畢竟在古代夏日蚊蟲實在駭人,但為了載湉,我也只能輕輕一笑,說了違心的話,“皇后娘娘若肯賞,奴才自然求之不得。”

榮壽公主嫣然一笑,“皇后娘娘,鐘粹宮這些花樹賞了珍嬪可就不能后悔了。”

隆裕眼角一撇,明晃晃的日影投在她發髻兩旁愈見從金釵上垂著的水晶流蘇顏色透亮,“那是自然,”隨即又問榮壽公主,“今兒大公主來本宮的鐘粹宮是有什么事情嗎?可是承乾宮里缺了什么東西?”跟著罵道:“本宮平日里就說內務府那起子小人不中用,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榮壽公主忙道:“不是不是,”須臾,她輕輕看了我一眼,又徐徐對隆裕道,“我聽說皇后娘娘的鐘粹宮奇花異草最多,前兩日在《本草綱目》一書上看了薄荷一味藥材可以夏日入茶清涼解暑,心生好奇,便想來鐘粹宮瞧一瞧有沒有,趕巧路上剛好碰到珍嬪來給皇后娘娘請安。”

隆裕輕哼一聲,不屑看我,“她會有這個心特意來給本宮請安?”

我靜一靜神,悄然頷首,福了身道:“端午節慶后,許久未獨見皇后娘娘,向皇后娘娘請安,奴才心里頗感不安,這才前來。”

隆裕微微一笑,“就你自個兒來的?”

我點頭道:“是。”

隆裕思索片刻,朝身側的宮女擺一擺手,“去敲門。”

宮女端然行禮道:“是。”而后,便扶風般的走上前去敲了門把,只待半盞茶的功夫,鐘粹宮朱紅的大門便被慢慢拉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