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有毒

074 帝師

夜涼如水,淡淡的月光灑在斑駁的樹影上,實在是太靜了,月光仿佛是朦朧的銀紗織出的錦布一樣,隨風徐徐拂過樹枝,拂過廊柱,拂過窗欞,點點燭光將載湉肩頭袍服上以銀線織就的云紋暉映得光華無限。半晌前回到景仁宮時載湉就已經在了,榮壽公主只在殿中稍坐了片刻就眼力見十足地識趣退下了。

白歌添了茶盞也領著鶯兒、鵲兒出了屋子,門被輕輕關上,兩人坐在桌前,一時無語,我只側目看著旁邊案上的青花瓷瓶里供著一株紅梅,花瓣潤滑透明,艷如朝霞的顏色中有透露著冰清玉潔的雅致,原本淺淡的芳香被屋子里的炭火熱氣微微一烘倒變得馥郁起來。載湉的目光在屋子各處不停逡巡著,過了一會兒,他道:“楊立山事情做得不錯,這景仁宮看著是比前些日子好多了。”

我聽言,也挪了視線跟著環顧一圈,胳膊頂在桌面上以手背托著臉頰笑道:“楊大人頗有才干,皇上定要好好重用。”

載湉身子向前一傾,好奇問我:“這么晚才回來,去寧壽宮做什么了?”

我看著他,輕輕一笑,“老佛爺嫌鎮日無聊,今兒下午叫了后宮眾人陪著摸了幾把骨牌。”

載湉笑問:“贏了?”

我睨了他一眼,不免嘆息一聲,“贏什么啊,奴才又不會骨牌,老佛爺又不肯放過,偏要奴才上去,也就只能是瞎陪著玩兒唄,”換了只手托住臉頰,又道,“最后大約是老佛爺看著奴才已經輸的叮當響這才放奴才回來的!”

載湉一面抬手摸著下巴,一面打量著我,“竟還有珍兒不會的?”

我一蹙眉,“皇上說什么呢,皇上可是太高看奴才了!奴才不會的東西可多了!”

載湉眸子一低,絮絮道:“珍兒就連什么……五子棋……都會……”還未及他說完,我身子一怔,忙問:“五子棋?”

載湉大睜著眼睛盯住我點一點頭。

我凝眸問:“皇上是怎么知道的?”

載湉展目一笑,“上次志銳入養心殿東暖閣時告訴朕的,”又笑道,“志銳可是在朕面前夸下海口,說珍兒這五子棋下得可是出類拔萃,世無其二,說就連他自個兒都甘拜下風。”

我問:“上次東暖閣奴才也在,他竟是什么時候跟皇上說得這個事兒?”

載湉笑,“在你來之前跟朕說了好一陣呢!”

我嘆了口氣,“皇上可別信志銳的,他就喜歡到處去說這個事兒,生怕誰不知道似的,況且奴才也只是玩的多比旁人熟練罷了,哪有他說的那么神!”

載湉只是笑,片刻,對我道:“你知道他是怎么跟朕說得么?”

我自然也好奇,“怎么說的?”

載湉笑著搖一搖頭,“他竟把自個兒下五子棋時的景象比成是像胡照麟一般人等,朕當時一聽這話十分驚訝,志銳倒也算是在棋藝上有所造詣,怎得就能被朕的珍兒在五子棋上逼得這樣落荒而逃?”他淡淡地揚一揚嘴角,繼續說:“聽志銳說了一通,朕心覺得這五子棋也并不是很難,甚至在某些方面與圍棋還是有互通之處的,便道甚無心意,可朕這話剛出口,志銳就忙囑咐朕日后定要與珍兒較上一較方才能曉得其中關竅,說是在府邸中他他拉一家兄弟幾個現在都只圍在一起下這五子棋。”

胡照麟是乾隆年間的一個揚州鹽商,酷愛下棋。傳言說有一次,胡照麟與名手范西屏下棋,下到中盤時,已明顯居下風,就不敢再下了,謊稱肚子疼而封盤告退。

回憶及在府邸時在古代第一次跟志銳下五子棋時的情景,原來他最后匆匆離去并非全然是顧及時間太晚,還有一個原因是輸得不敢再下了,偏還要裝作一臉正經的樣子掏出懷表來看,弄得我都信了,自無半分懷疑,現在想來不禁覺得志銳那廝真是好笑又可愛!

我頷首一笑,“五子棋怎能跟圍棋相較,說白了,只是玩意兒罷了,比之圍棋,大約是淺于籌謀,深于策略吧!”想了一會兒,我又道:“但五子棋另有一個好處,就是不費時間,輸贏比之圍棋要快上不少!”

載湉唇角微動,“要不,珍兒也親自教教朕?與朕殺一盤?”

我別過頭“噗嗤”一笑,又回來胳膊抵在桌上,雙手托著下顎玩笑問:“那這么說,珍兒也是和翁同酥翁大人一般的帝師了?”

載湉伸手過來,用食指抬起我的下巴,長目微睞,里頭有重重笑意:“要是這么算的話,帝師可就太多了,”看我一眼,又道,“多算珍兒一個倒也不打緊。”

我一把抓住他的食指不肯松手,笑問:“皇上,即便是國事繁重,皇上也還要學嗎?”

載湉點一點頭,盯住我道:“勞逸結合。”

我笑,“好,”說著,便從小幾旁邊的柜子里拿出白歌收著的圍棋棋盤出來,一通鋪好,給了載湉黑子,我拿了白子,又笑說,“皇上先請。”

載湉問:“第一子下在哪里可有說法?”

我聳一聳肩,“隨意,找活路罷了,千萬別把自己堵死就行。”

載湉揚眉一笑,隨后在中心落了一子,我見著,心嘆載湉還挺有天分的,倒比志銳聰明多了,便問:“皇上以前下過?”

載湉搖頭,“朕只下過圍棋。”

我問:“圍棋和五子棋的下法策略大有不同,皇上怎么曉得不按圍棋的下法來落子?”

載湉得意一笑,“朕又不傻,若是這五子棋下法與圍棋一般無二又何必要分成兩個棋種?”

說得倒還挺有道理,我又下了兩子后,只覺得載湉還真不容易對付,才短短幾個回合,告訴了他大致的規則,又行兩子后,他就好像已經摸透了玩法策略,不僅有了自己的陣勢,更是來勢洶洶,這邊連起三個,那邊連起四個的,我居然只能被牽著鼻子走,除了堵還是堵,“早知道皇上這么厲害,一開始就不讓著皇上了!”

載湉的目光緊盯著棋盤,“朕還沒贏呢!”

我沒好氣,“皇上這才第一次下就想贏奴才,可沒那么容易!”說著,我又堵了一顆子。

載湉總是在想法子進攻,反而忽略了防守,稍后縱觀全局,才乍然一驚,“你什么時候多了這么多將要連成一線的白子?”

我摸了摸鼻尖,笑道:“皇上,奴才這叫以守為攻,以退為進!”

載湉思索一番,也放棄了進攻,開始堵起我的白子來,好在他醒悟的不算晚,趁我還沒成定勢全力回守,終于將威脅消除了干凈。

我腦中忽靈光一現,想到這五子棋棋盤不就好像人生的格局一般么,又想到晚上從寧壽宮出來時看到的那爾蘇,“皇上,縱觀全局,進攻必然重要,可千萬別放松了警惕,”又道,“皇上可聽過‘燈下黑’一詞?”

載湉落下一子,抬眸問:“燈下黑?”

我笑著把桌上正點著的燭燈推到載湉的面前,指了指由于被琉璃燈座自身遮擋住,而在燈下產生陰暗區域,“燈下黑,”把食指和拇指夾著的一顆棋子落在有四顆黑子將要連成的一線頭里,這是載湉給我設下的一個陷阱,他早已料定了三步之外,“有的時候,越是發生在自個兒身邊很近的人和事越是難以讓人看見和察覺。”

載湉手腕一抖,緩緩放下棋子,身子靠在桌邊,抬眸問我:“珍兒是想提醒朕什么嗎?”

我微微一笑,金燦的燭色反耀一點明晃晃的光澤,“珍兒只是想提醒皇上不要掉以輕心,不要讓后院失火。”

載湉一笑,伸手刮一下我的鼻尖,隨后掌心停滯在我的面頰上,“朕的后院不就是珍兒你么?”又認真問:“珍兒會讓朕的后院失火么?”

我淡淡地一揚嘴角,伸手去撫載湉的手,緩緩道:“珍兒當然不會。”

他的手暖暖的,在我面上溫柔地游移著,“那就夠了。”

我看著他,心里直呼,真的就夠了么?

又下了一會兒,這場棋勢均力敵,到最后也沒能分出勝負。或許我和載湉之間根本就無需勝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