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荏苒一如流水悠悠而過,終將逝于指縫之間,無法回頭。沒有風波的日子里,冬寒也漸漸退去,新一年的春色正在泥土之間慢慢生長,柔軟的日光透過明紗糊的窗格,是一種淺淡的碧色。自那次事情之后,榮壽公主整個人不似往日歡快,神情變得更為沉悶,其實,無論身份尊卑,人的心底都終歸是無比脆弱的,我也曉得在心底里落下的傷痕比起血肉之軀更加難以愈合。近兩個月里,幾乎每兩三日間就要往承乾宮跑一趟,說是一起探討瑜妃病理好配置西藥,實則我是心里放心不下非要親眼看見她好好兒的才能放心。
瑜妃自吃了榮壽公主遣人去廣州尋來的西藥后,身體好了不少,心里藏的事一股腦說出來,神色更是顯見的爽朗起來,心寬了,人也眼見的胖了一圈,看上去也更加慈祥。珣嬪回去之后還是依附于敦宜皇貴妃左右,表面上看著并沒什么不同,只是不免碰面時,她在話語間少了許多諷刺,眉宇間少了許多跋扈,雖不至于友好,但也夠了。
一院子的花草蓓蕾竟已爭相初綻,滿目綻紅瀉綠,早上出門時還未有顏色,想來是午間日頭高湛才溫熟了這些移植花木,歪在榻上看著滿院的花團錦簇,桃李春風,心情也稍稍好了些。
早上見承乾宮的梨花最是美好不過,開得枝頭密密匝匝如雪堆云涌,銀波瓊浪,幾許欣喜,一股似有似無的清香和著暖洋洋的微風飄散在承乾宮每一個角落,薄如蟬翼的花瓣在陽光下散發著透亮的光芒,千朵萬朵壓枝欲低,素潔而淡雅。
待到午時才從承乾宮出來,今日見到榮壽公主神色尚好,我也稍稍安心,走過御花園的石子甬道正要回景仁宮時,卻迎面遇上了那爾蘇,氣氛一時變得很是尷尬,上去也不是,掉頭也不是。前幾日聽見鶯兒說慈禧為那爾蘇物色了瑞郡王奕志的第七女愛新覺羅清寧為正妻,兩人雖未曾見面,但因著是慈禧的懿旨,伯彥納謨詁也不得不接受安排,近來已經開始著手準備嫁娶之六禮,好在這瑞郡王奕志的第七女身份還算尊貴,給那爾蘇做正妻也并未辱沒了那爾蘇家族的門庭。
我駐足在原地,怔怔地望著那爾蘇,須臾才回神過來,眼見著躲不過就朝白歌吩咐:“你在這里等著,我去去就來。”
白歌自當遵命。
我緩步走過去,施施然道:“本宮先恭喜大人了。”
“恭喜什么?”
他的聲音如檐角風鈴聞得微風拂過發出的鈴鈴輕響,清淡而淺碎。
我一笑對之,“大人年里加官進爵,年后尤得佳人相伴,不日便要行請期之禮,還不值得人來恭喜的么?”
那爾蘇默然地注視著我,目光柔和而懇切,向我靠近一步,我卻向后退卻一步,“若對小主說,一切都是身不由己,非臣所愿,小主可會相信?”
我失落地回視著他,“身不由己什么?身不由己背叛了皇上?身不由己加官進爵?還不身不由己娶妻納妾?”漠然一笑后,又道:“大人的身不由己,本宮實在不懂。”
那爾蘇微微低頭,“那要怎樣小主才會相信臣?”
我搖頭,“大人這又是何苦呢?”深吸一口氣,繼續說:“其實大人無論做什么都根本無須本宮相信,人生在世短短十數載,還是活的坦蕩一點為好。”
他一愣,眼睫輕輕一顫,似乎是一只蝴蝶被誰人觸到了最敏感脆弱的雙翼,“小主以為臣是在欲蓋彌彰?”
我沉吟一會兒,看著他道:“大人是不是有心在欲蓋彌彰,本宮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說著,我不由的蹙起眉宇,“只是本宮想問大人一句,真小人和偽君子,大人一定要選擇一個的話,大人會如何選?”
那爾蘇自然明白我話里的意思,眼眶有些許的發紅,低眸下來沉聲問我:“小主這是什么意思?”
我面上一直帶著合乎體統的微笑,“本宮以為大人一定是會選擇偽君子,大多數人都會這樣選擇,因為至少里子沒了,還有面子,”目光始終盯在他臉龐,又道,“但是本宮卻會選擇真小人,因為至少這樣的人性子里還有一份為人的坦誠,至少這樣的人敢于直面真正的自己,”我緊緊地睨著他追問,“大人,你說是嗎?”
他也不答,只是淡淡一笑,“看來小主心意篤定,不論臣說什么,小主都不會改變心意了。”
我緩緩道:“本宮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那爾蘇輕笑,“小主不過是看到臣出入寧壽宮,怎么就能這樣斷定臣的心背叛了皇上?”又道:“小主憑著這樣一幕就認定臣乃不忠之人,小主就沒有覺得對臣十分不公平嗎?”他說著,輕輕一嗤,淡淡道:“小主其實根本不曾信任過臣。”
我苦澀一笑,“還不夠么?”又問:“還要怎么樣呢?”過了一會兒,繼續說:“饒是這樣,本宮都不敢告訴皇上,皇上把大人視作左膀右臂,大人不會不知道皇上的心思,本宮信不信任大人又能如何,重要的是皇上是否信任,”我凝視著那爾蘇,又說,“若是再看到什么更加確鑿證據,本宮恐怕就不能像現在一般對大人之事置若罔聞了,即便知道皇上會痛的錐心刺骨,本宮也必然會開門見山的告訴皇上,而不是如今日一般行事,到那時,大人以為自己還能好好兒的站在這里與本宮說話嗎?”說完,我猛然反應過來,不免自嘲一笑,補充道:“本宮方才說得不對,差點忘了,大人現在是老佛爺身邊的紅人,自然會有貴人相助,自然能順利渡過波瀾的,日后或許大人不僅會站在這里跟本宮說話,還可以居高臨下的教訓本宮。”
那爾蘇惶然別過頭,淡淡道:“臣了解皇上,皇上沒有小主想的那般脆弱。”
我笑,“是啊,所以大人就毫無顧忌的去了寧壽宮。”
那爾蘇蹙眉望住我問:“小主這是在責難臣嗎?”
我仰目回望,徐徐反問:“不然呢?”隨即譏誚一笑,又道:“本宮祝愿大人步步高升,暖玉在懷。”
說完,我扭頭就走,決絕得沒有半步停留,多面對他一秒,我心里就多一分的惡心,白歌忽出聲問:“小主方才在跟那爾蘇大人說什么說了這么久?”
我道:“沒什么。”
白歌回望一眼,道:“奴婢看著那爾蘇大人還站在那里看著,好像面色并不太好呢!”
我道:“他面色好不好,與我何干?”
白歌小聲說:“可是那爾蘇大人不是皇上身邊的人嗎?”
我側頭瞅住白歌道:“最近你是太閑了嗎?!”
白歌面色一驚,顯然沒料到我的慍怒,忙跪在地上道:“奴婢多嘴,小主恕罪。”
我嘆息一聲,“你起來吧!”又道:“不該問的別問!”
白歌低低應了一聲“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