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來,我記得自己喝得醉醺醺的,甚至有些斷片,后面還做了什么我實在都不大記得了,再有意識時,我就已經躺在床上了,衣服也換了,只見窗外月明如洗,白歌說我是被載湉抱回西苑屋子的。我問白歌:“可生出什么禍端來?”
見白歌搖頭。
我才放心,還好沒被人發現。隨后便又沉沉睡去,黑甜一覺。
回到景仁宮,隔了兩日,又至三更時分,夜幕更濃,天空上綴滿了點點璀璨的繁星,像細碎的流沙鋪成的銀河斜躺在青色的天宇上,花兒被輕風微拂著攏起的花瓣,悄然蜿蜒在濃密的樹影里,散發著絲絲清香。
小窗外,月光朦朦朧朧,好像隔著一層寒津津的薄霧,一地冷清蒼白的顏色叫人心底不由地彌漫出陣陣凄涼,我紛亂的思緒宛如正在芙蓉石蟠螭耳蓋爐里點著的烏沉香一般,輕煙繚繞飄搖,無聲無息地消散在沉靜的空氣中隨風蕩漾到九霄云外去。
最終卻還是被一聲無奈的嘆息拉回眼前。
我放下手里的書卷,起身斟了一盞碧螺春到載湉面前,垂眸看一眼桌案上堆積如山的奏折,雖知道他習慣夜里批閱奏折,就好像我在以前現代時喜歡半夜寫文章一樣,但還是不免出聲勸道:“三更了,朝政繁忙,皇上也該注意身子。”
“不知不覺都已經這么晚了,”他放下朱筆,掌心撫上我手背輕柔的摩挲著,抬眸溫和看我,道,“你該去休息的。”
我搖一搖頭,含笑凝視著他,“奴才要陪著皇上。”
他苦笑一聲,“那些言官只知道給朕遞上來一堆不痛不癢的折子,什么都要說上兩句,正事兒反倒是一點兒沒辦成,真是叫朕煩惱至極。”
我婉約一笑,“身為言官并無實權,許多事情根本有心無力,大多也只能如此,皇上不必過于苛責他們,”又聽載湉一聲長長的嘆息,我才又問,“皇上近來兩日火氣很大,到底是在為何事煩惱?”
他捧過茶盞并不飲,蹙著眉頭道:“還不是為了籌措水師軍費一事。”
我神色一凜,“北洋水師?”
載湉沉吟道:“李鴻章本已與英領事談妥購置幾艘軍艦,可惜因為大辦老佛爺的六旬萬壽慶典導致現在國庫空虛,反倒無力辦事。”
我輕聲喃喃道:“老佛爺……”說著,也不由的跟著嘆氣,“可若是反口不辦慶典,天下人便會指責皇上乃無孝心之人,皇上金口玉言更是不好食言,這個節骨眼上辦與不辦,左右都是兩難。”
載湉再忍不住,將手中的茶盞重重一摜,里頭茶水四濺,案頭攤開的奏折上尚有幾筆還未干透的朱批被滾熱的茶水浸濕,丹紅色漸漸暈染開來,載湉兩腮緊咬,冷哼道:“只恨那些以剛毅、榮祿、李鴻章為領頭的太后黨都這個時候了還只是顧自己整日淫樂,對于花天酒地之事向來是推波助瀾,更是喜歡一味討好老佛爺,心里全無大局觀念,”他手心握拳又往桌案上重重一捶,“天下人指責朕又怎樣,朕從不畏懼史書后世如何評判,朕只求無愧于心!”又道:“朕若能力挽狂瀾于既倒最好,若不能,百年之后,朕真的不知有何顏面去面對祖宗先人?!”
桌案邊角祥云花紋鑲著赤金寶玉,質地堅硬無比,我見載湉手背骨骼處頓時就現出了大片紅印來,忙上前抓過他的手,心疼道:“皇上這是要怎么樣,和他們置氣也就罷了,何苦總偏要與自己的身子過不去,”一面用拇指輕揉著載湉傷處,一面道,“說到底不就是籌銀子的事,奴才這里有個路子可走,就是怕皇上不肯。”
載湉一把捉住我的手臂,問道:“什么路子?”
我垂眸,實在難以啟齒,片刻后,才出聲悄言道:“賣官鬻爵。”
載湉聽言神色即刻就變得無比嚴肅起來,一口否決道:“不行!”
我抿了抿唇,低聲說:“眼下皇上還有更快更好的籌措銀子的方法么?”
載湉搖頭道:“這可是賣官鬻爵,你知道何為賣官鬻爵嗎?你知道賣官鬻爵之風一旦盛起對大清朝廷有多大的危害嗎?”越說他語氣就越加沉重,“朕絕不能開這個先例!”
我輕蹙眉頭道:“奴才知道。”
載湉厲色道:“你知道還敢把這個路子說出口來!”他停一停,整張臉被氣急得發紫,語氣十分冷峻,“東漢末年太學生之所以總跟宦官作對鬧學生運動根本原因就是他們寒窗苦讀的出路被賣官擋住了。明朝滅亡,‘南明’福王朱由崧南京稱帝在朝野中賣官其中一項就是取消生員考試錄取制度,改以納銀多少來定名次,直接導致‘中書隨地有,都督滿街走’的不堪局面。鬻官者,欲民之死。上梁不正下梁歪,若是連朕都開始賣官,那么下屬更會以朕為榜樣弄到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
我哀聲道:“奴才怎會不知道‘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的買賣會帶來多大的弊端,可是這無本萬利的先例早已經開了,否則也不會有人找路子找到了奴才這兒來。”
載湉愕然,豎眉道:“什么?”
我靜默片刻,言語冷靜道:“賣官之事恐已有老佛爺在前,也不知道事態發展到了哪個程度,但是當務之急是籌建海軍不是嗎?”
見載湉未說話,我又道:“非常時期需行非常手段,既然已開先例,一時又無法制止,北洋水軍一事迫在眉睫,不如先得一筆收入以籌銀款解了燃眉之急,再行處置貪官污吏,孰輕孰重,皇上掂量掂量。”
有須臾的沉寂,一陣狂亂的風聲簌簌,窗外密密匝匝的竹枝竹葉被撩撥輕掃得嘩然作響,載湉旋即平靜下來,眼底那種凜冽逐漸緩和,“是誰人找路子找到了你這兒來?”
我嘴角淡淡浮出一抹扯笑,舉筆在花簾紙上寫下“魯伯陽”之名遞給載湉,他看了一眼問:“這人是何時找你的,怎么沒見你跟朕提起過?”
光線昏暗的燭光淺影里,他眸光深邃如無底深淵,我輕輕出一口氣,道:“聶揖規將升任江蘇臬司,原職務江海關道即將出缺,幾日前這個叫魯伯陽的人寫明此事托人輾轉到景仁宮意思是想出錢找奴才買此缺。奴才剛看到時也很震驚,陪伴皇上左右多年不會不曉得皇上心性,這樣的事情自然是決斷不能答應去做的,就想著先叫此事不了了之,等六旬萬壽筵后再找機會和皇上好好謀劃賣官鬻爵一事的后續處置,可是皇上近日來都是愁眉不展的,奴才也不好提,今日皇上說起籌建水軍的煩擾,奴才竟突然覺得這個路子倒是可以走一走,雖是下策,但皇上這么急,也只有這個路子來銀子最快最好。”
載湉暗暗計較,“聶揖規……”思索了一會兒,點了點頭,“這人是曾國藩的女婿,的確是有這么一樁升遷,”隨即又冷笑道,“這人出錢買缺倒知道托人在后宮輾轉,反而前朝一絲消息也無,瞞得是密不透風,這操作也是熟稔得很,可見是早已有前人趟過泥濘路子的,大道已成,如今后人辦事才這么一路坦闊無阻。”
我“嗯”了一聲,淡淡道:“奴才私下著人查過,發現寧壽宮一直花銷甚大,并非近日,后宮其余諸妃的開銷加起來竟都敵不過,如此大的流水賬目除了能從這個路子里來也實在找不出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