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中擺著金漆紋龍大宴桌,面北朝南,慈禧坐在中間主位,載湉、隆裕并肩次之。隆裕身著水芙色緞繡玉蘭飛蝶氅衣,內襯淡粉色錦緞抹袍,袖口繡著精致的金紋蝴蝶,腰上系了一條金色腰帶,貴氣之余又顯得身段窈窕,面上始終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微笑。載湉則是穿著煙色灰緞長服,魚鱗般閃著紅金相間的小圓片鑲嵌在每一寸衣袍上,領口綴滿了寶石和玉石,舉手投足間皆是波光粼粼。
載湉也只有在這種場合才對隆裕生出幾分客氣和尊重,姑且能說上兩句場面話給那些文武大臣看,所謂的龍鳳呈祥、琴瑟和諧不過皆是人前假象。我在下面仰望著兩人,心里也無一絲羨慕,因為我能瞧出載湉看著隆裕的目光中終究是沒有對我那般的恩愛情意。
雖說隆裕是慈禧的親侄女,但慈禧對她也是寡淡的,許是介意隆裕長相平庸的緣故,即便是親侄女在這種場合卻也是有些嫌棄的吧。
臺上正上演著《九九大慶》戲,里頭許多劇目場面宏大,據說要連日上演,暫聽了幾場,最喜歡《洞仙慶賀》,鐘離權、呂洞賓、鐵拐李、藍采和、白猿和柳樹精討寶,與龍子、龍女、龍王交戰,這一出十分熱鬧,并且在上頭唱呂洞賓的小戲子長得也十分俊俏。
我徐徐飲了一口葡萄酒,心里竟黯然地生出一分對隆裕的憐憫之情來,其實隆裕也挺可憐的,雖說是執掌鳳印的一國之母,卻也只是爭權奪利中的一顆棋子,被鎖在這朱墻金瓦中終其一生得不到枕邊人的一絲愛意,更是沒有子嗣,最后只剩下無邊無盡的孤寂清冷。
自北而南,東西相對,分別放近支親貴、命婦和妃嬪的宴桌,宮規嚴謹,親貴男子非重大節慶宴會不得與妃嬪見面同聚,可是今日是慈禧的六旬萬壽筵,得到特許,自然也就不拘禮了。慈禧的左手下是親貴與女眷命婦的座位。一列而下四張漆黑的香檀木紋花大桌坐著幾個小輩,分別是愛新覺羅載灃、愛新覺羅載洸、愛新覺羅載洵和愛新覺羅載濤。
愛新覺羅載灃一身淡青色荼紋長衫,鼻子高挺,嘴唇稍薄,眉宇之間充斥著淡淡的英氣,眼底露著幾分精芒,以前偶有聽人說過他與載湉長得很是相像,我今日一見,方覺傳聞還是不可盡信,雖說他生得也算是俊俏,但與載湉星月之姿的相比之下就難免顯得局促見絀了。
未見嫡福晉瓜爾佳氏,惟有側福晉鄧佳氏伴在愛新覺羅載灃身側。
愛新覺羅載洸與載湉亦并非一母所生,長相更是天差地別,卻好在一身月牙白的錦袍裁剪合體,襯得身姿清瘦挺拔,氣質如芝蘭玉樹,光風霽月,說不出的瀟灑雅致。而在他身旁陪坐著的福晉也是極美,僅瞧著愛新覺羅載洸選福晉的眼光就知曉他并非俗人一般,眼中兩人當得上是郎才女貌,極為登對。
愛新覺羅載洵圓臉短眉,面色紅潤膩白,生得膀大腰圓,一團養尊處優的富貴景況。
愛新覺羅載濤穿著深紫色錦緞袍子,下頜方正,目光清朗,劍眉斜飛,整個人卻給人感覺器宇軒昂。
右邊第一席坐著敦宜皇貴妃、珣嬪和瑨嬪。雖說珣嬪、瑨嬪位分與我和子玉一樣,但又因著她們是同治皇帝的后妃,論輩分自然大我們一截,被安排在第一席也是理所應當。至于我和子玉則只能屈坐在第二席。
敦宜皇貴妃穿著一件略嫌樸素的深藍色長錦衣,用銀色絲線在衣料上繡出了奇巧多變的祥云圖案,丹紅色的絲線繡出了一朵朵盛放的梅花,從袖口一直延伸到肩頭。頭上發髻里插著一支累絲金鳳釵,面上薄施粉黛,只增顏色,倒也不失華美。
子玉一襲粉色石榴裙,胭色的裙擺上還有一層粉色的絲綢,上頭繡著的百鳥蝴蝶若隱若現,兩把發髻只用一支紫鈿桃花簪子盤上,腕上帶著一個翠玉手鐲,腰間系著一條白色玉墜,周身還散發出淡淡的胭脂香味,整個人靈動剔透好似隨風紛飛的蝴蝶。
臨開席的時候,瑜妃才緩緩走進來,丁香、蕓香于左右好生扶著,瑜妃身子仿佛又反復起來,整個人顫巍巍的行了跪拜之禮。慈禧忙朝她擺手,示意她趕緊起來,一臉擔憂道:“身子不好還趕過來,也沒什么要緊事。”
瑜妃蒼白無一絲血色的面上漸漸現出一抹甜笑來,“老佛爺六旬大壽怎會不是要緊事,更何況今日盛況空前,奴才定是要來開開眼界的,”說著,便又向扶著她的宮女蕓香道,“把賀禮拿上來。”
蕓香忙奉上了一個黑漆螺鈿松梅紋竹節形墨盒,粉紫漸變并摻雜著藍綠色的梅紋,藍色枝干,紫色調松枝,金色的蝶徘徊在周圍,流云鑲嵌著金色的邊,有仙鶴展翅欲要騰飛,打開蓋子,里頭正放著一枚雞蛋大的黑色夜明珠,眾人見了不禁都嘖嘖贊嘆起來,夜明珠本就稀罕,更何況是一枚黑色的夜明珠,通體黝黑烏亮,色澤晶瑩凝重且圓潤多彩,璀璨眩目得不像是凡塵中物。
慈禧含笑道:“這枚玄明珠你進宮之前哀家便見過一次,乃是你母家傳家寶。”
瑜妃從袖子里抽出一方素絲帕,輕咳兩聲,舒了口氣道:“老佛爺好眼力,正是此物,奴才身子一直不見好,總是病著,東西放在奴才這里到底也無用,反而過了病氣,不如獻給老佛爺,嵌在簪子或是飾物上,還能叫人一睹其風采。”
慈禧喜不自禁,笑道:“既瑜妃如此說,哀家只好先收著了。”
瑜妃微笑道:“這樣奴才方能安心。”
慈禧點了點頭,“快入席吧。”
瑜妃站著說了一會兒話額前就已經滲出了一頭汗珠,淋漓滾落,體虛至如此,看在眼里也著實嚇人。丁香、蕓香忙扶著她坐在右邊第一席上。
冠冕堂皇的祝語說完,便是絲竹管弦樂聲清逸奏起,宮中舞姬隨之蹁躚起舞。眾人皆一面享受著葡萄美酒,一面緊盯著舞姬輕步曼舞如燕子伏巢,目光不肯有一絲轉移。美麗的舞姿閑婉柔靡,悠揚琴瑟似在蕊宮閬苑,如聽鈞天帝樂,知他幾遍,一曲采蓮新傳,翩翩起舞,柳腰輕擺,鶯舌微囀,逍遙煙浪羈絆,彩鸞芙蓉斜盼。筵中珠纓旋轉,花蔓抖擻,轉著的輕盈身子彷如曇花一現。
我暗暗感嘆,今夜應是這大清王朝最后一次如此盛大的筵席了,清朝作為歷史上最后一個封建王朝,從努爾哈赤開始也不過才區區三百年時光竟就要這般氣數將近,世事遷移,卻也不知究竟還能做些什么,望著坐在上位的載湉,面上神色盡顯浮華光彩,性子也愈加內斂沉穩,可只有我知道,他內心里憤懣抑郁的怒火是怎樣在熊熊燃燒吞噬著一顆心,也只有我能感受到他此時的烈火焚身之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