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樹蒼翠地站在白皚皚的雪地里,隨著凜冽的寒風搖曳著挺直的身姿,發出尖利刺耳的呼嘯,像是在有意蔑視沒有暖意的冬天。
這日,鄧世昌的夫人入紫禁城來受封,身上著一襲白色梅花暗紋錦繡緞衫,鬢間只斜插一支羊脂玉簪,淡施粉黛,靈秀雅致的臉上多了幾分風霜哀痛。
我怎么也沒想到她受封后直接就來了景仁宮。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都太過傷悼,載湉整個人也一直是怔怔的提不起精神,好像每個人的心上都被蒙上了一層陰翳,我固然也穿得清素,剛從正殿出來便見鄧夫人立在那里,她見了我欲要行禮,我忙出手攔住了,“夫人這是做什么?”
鄧夫人對我淺淺一笑,還是跪了下去,“娘娘已是珍妃,奴才見到娘娘理應行此禮。”
我趕緊扶了她起來,“壯節公為國身先士卒,忠烈無比,本宮怎可再受夫人大禮。”
鄧夫人卻道:“奴才不可因大人功勛而廢了禮數,見了娘娘若是不跪,旁人會說奴才不懂規矩的,豈不是更給大人丟臉?”
“旁人?哪個旁人?景仁宮絕不會有這樣的旁人!”
話說完,我便牽了她一道進了殿中,鶯兒上了茶后,見我和鄧夫人還有話說就識趣地退了出去。關起門來,我道:“壯節公殉國說起來與本宮也逃不了干系,若是本宮沒有牽線搭橋的話,或許壯節公不會在黃海一役中出事,”說著,我看一眼鄧夫人問,“夫人心中可是曾特別埋怨過本宮?”
鄧夫人輕輕一笑,搖一搖頭,“娘娘,若是奴才真心埋怨娘娘,奴才今日便不會來景仁宮找娘娘說話。”
“可是本宮心里卻深感歉疚。”
鄧夫人揭開手中茶盞的盞蓋,一股清新的氤氳茶香漸漸彌漫開來,“娘娘可想知道奴才為什么不曾埋怨小主?”
我問:“為什么?”
鄧夫人眼睛看著茶盞里頭的茶湯,嘆息道:“因為即便沒有娘娘的牽線搭橋,大人還是會這么做的,他生前時常對奴才說:‘吾輩從軍衛國,早置生死于度外。’的話,奴才也早知道大人之心,更是早料到會有這一天,”話說一半,她看向我,眼中并非全然凄愴,更多的是一種接受現實的坦然,“無論娘娘是否牽線搭橋,結果都是一樣,其實,奴才心里反而十分感謝娘娘當日能讓大人有機會私下面見皇上,一吐多年來心中藏著的衷言,”片刻,又道,“能讓皇上看清北洋水師真正的情況,能讓皇上認清大清真正面對的局勢,一直是大人多年來的夙愿。”
原來,歷史也并不會因為我的一點小動作就會發生什么實質改變的,一切早已注定。過了一會兒,我道:“皇上這些日子為了壯節公的事情痛心不已,總說壯節公殉得壯烈。”
鄧夫人喝了一口茶,“‘致遠’艦上救回來的官兵奴才已經見過,他們跟奴才說了許多當時的情景,不僅壯烈,更是慘痛,還有失望,”靜了一下,她又道,“皇上大概并不知道這些詳細的事情。”
載湉的確不知,因為我實在不忍將這些慘烈的事情再告訴他,他近來已經夠傷心的了。我嘆出一口氣道:“皇上確實不知曉。”
鄧夫人抿嘴輕笑,緩緩放下茶盞,對我道:“他們說當時大人所在的‘致遠’艦全身著火,大人見吉野恃其船捷炮利,橫行無忌,只憤而說道:‘倭艦專恃吉野,茍沉是船,則我軍可以集事。’便決意與之沖撞,同歸于盡。大人毅然全速撞向日本主力艦‘吉野’號右舷,日本官兵見狀大驚失色,集中炮火向致遠射擊,‘致遠’右側魚雷發射管被擊中,引起大爆炸。”
這是“致遠”沉沒前的情景,我以前在書上看到過,并未有什么特別的感覺,不過嘆一句:太慘了!
如此而已。
但此刻親耳聽到鄧夫人說起,我只是垂眸不語,頓覺眼眶微熱。
鄧夫人又道:“本都是應盡之事,但奴才只是一事不解,‘致遠’沉沒后,何以‘濟遠’管帶方伯謙、‘廣甲’管帶吳敬榮會臨陣脫逃?”
聽得“臨陣脫逃”四個字,我一凜,“果真?”
鄧夫人篤定道:“自然是真的,難不成回來的官兵那樣憤慨的跟奴才說及此事,還是裝的不成?”說著,鄧夫人起身跪在我面前,“那些回來的官兵無法面見皇上只能找到奴才,還請娘娘代為將方才的話代為轉告皇上,讓皇上定奪,方能安殉者之心吶!”
原來他今日來景仁宮找我,是要跟我說這件事的。
“本宮不明白,都是北洋水師的軍官,壯節公以身殉國,方伯謙、吳敬榮怎會做出這般糊涂事來?”
“奴才以為,有人視死如歸,就一定有人茍且偷生。”
我扶起她道:“夫人放心,本宮定然轉告皇上,”又道,“若真有此事,本宮相信皇上會秉公處理的。”
送走鄧夫人后,已是接近傍晚時分,來至養心殿,暮色已經模糊起來,堆滿晚霞的天空也漸漸平淡下來,沒了色彩。范長祿守在殿外,面色灰白,我走上前,范長祿給我開了殿門,進去后,見載湉人不在里頭,我就知道他必是穿過了屏風后恬澈、安敦兩小門去了后殿。
我自然也入了過去,后殿北墻設雕龍柜,南窗下設有雕龍床。幾許剩余的昏昏光亮從南窗玻璃上投進來,柔柔打在載湉闔目養神的面上,四下安靜,載湉正和衣躺在雕龍床上,我走近看見他修長的睫毛正上下輕微抖動著,便曉得他一定沒睡著,只往里頭擠了擠也躺了下來,過了一會兒,我低低道:“皇上,奴才有話要說。”
“說。”
我側臉看他一眼,他依舊閉著眼睛,似是想逃避什么,“鄧夫人今兒入宮受封?”
“嗯。”
我仰目望著天花板,靜聲道:“鄧夫人今兒下午來景仁宮找過奴才了。”
“說話吧,”見我疑惑地“嗯”了一聲,他緩緩睜眼,側過身子來,靜靜看著我說,“鄧夫人是去景仁宮找你說話的吧?”
我這才明白他的意思,點頭道:“是。”
他也只是“嗯”了一聲。
我隨即拉了拉他的衣袖,盯著他道:“只不過,夫人說得話倒讓奴才很是驚訝。”
他問我:“什么話?”
我認真道:“皇上可知道黃海海戰的真實過程?”
載湉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繼續說道:“壯節公所在的‘致遠’艦最后毅然全速撞向日本主力艦‘吉野’號右舷,決意與敵同歸于盡。倭艦官兵見狀大驚失色,集中炮火向‘致遠’射擊,不幸一發炮彈擊中‘致遠’艦的魚雷發射管,管內魚雷發生爆炸導致‘致遠’艦沉沒。壯節公墜落海中后,其隨從以救生圈相救,被他拒絕,并說:‘我立志殺敵報國,今死于海,義也,何求生為!’,所養的愛犬亦游至其旁,口銜其臂以救,壯節公誓與軍艦共存亡,毅然按犬首入水,自己亦同沉沒于波濤之中,與全艦官兵兩百五十余人一同壯烈殉國。”
說完,我鼻頭一酸。
載湉眼中也有些晶亮的東西,怔怔地盯著我說:“這些你是怎么知曉的,竟就像在當場一般?”
我也怔怔地看著他,差一點我就想順勢告訴他我究竟是誰,來自何方,片刻后,我的理智還是壓下了我的沖動,只是緩緩道:“鄧夫人說的,”稍低一低眸,又道,“也是回來的官兵告訴鄧夫人的。”
他深深出一口氣,點一點頭,“終是朕負了他們。”
“可是皇上一定不知道,‘致遠’沉沒后,‘濟遠’管帶方伯謙以及‘廣甲’管帶吳敬榮臨陣脫逃。”我話音剛落,載湉身子猝然一震,一下坐起,抓住我的胳膊掙目問:“誰說的?!”
我道:“鄧夫人。”
過了一會兒,載湉嘆息一聲,一晌無話,直到外頭天色盡暗,我起身點燈時,他才沉沉道:“除‘致遠’艦以外,‘經遠艦’以一敵四,拒戰良久,其管帶林永升不幸突中炮彈,腦裂陣亡,幫帶大副陳榮和二副陳京瑩也先后中炮犧牲,最后中彈累累,左舷艦首向水中沉,全艦官兵二百余人,除十六人遇救外,其余全部陣亡。說起來,一切都是朕的過錯,明知這將是一場必輸的戰爭,卻還是讓這些官兵沖鋒陷陣,殉國而亡,朕……憑什么,憑什么決定他們的生死?”又嘆息道:“臨陣脫逃恐也是求生吧。”
我一蹙眉,放下手中的燃燭,回身走近載湉道:“可是皇上,他們是大清官兵,他們領著朝廷俸祿,這是他們的職責所在,用壯節公的話說就是死得其所,像主帥葉志超以及‘濟遠’管帶方伯謙、‘廣甲’管帶吳敬榮若不嚴加處置不以平軍憤民憤,此等宵小之徒根本不配在北洋水師中與壯節公等共處之。”
載湉沉聲道:“但若是處置了方伯謙、吳敬榮,北洋水師可就真的只剩下個空殼子了,他們可都是北洋水師中從外國進修回來的最頂尖的人才。”
“那就重新再來。”
載湉默然無聲,伴著紅燭搖曳,仿佛燭柄上一點一滴流下的是滾燙的淚,過去片刻,他忽肅聲道:“若要處置,那么該處置的,就一個都跑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