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有毒

124 靈圭

向晚時分,我閑來無事,又強打著精神著實無趣,于是遣了高萬枝去探載湉是否在乾清宮中,高萬枝卻回來道:“范公公說皇上在養心殿看奏折呢,奴才已經讓小廚房準備好了點心,娘娘可是要去給皇上送些吃食去?”

我“嗯”了一聲,剛要應聲說話,卻又想到下午趙太醫的囑咐,若是去了,真的發生了一些可怕的事情又該如何收尾,對于我來說,最好的結果就是載湉從始至終不知道有過這個孩子的存在,否則怎么樣都躲不過一場可怖的傷害,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但最好還是盡量不見。

我道:“既然已經準備了點心,就讓白歌送去養心殿給皇上吧。”

鶯兒急道:“娘娘不親自去看望皇上嗎?”

我道:“皇上忙于國事,我怎好去打擾。”

鶯兒道:“娘娘今兒是怎么了,以前……娘娘都是親自出入養心殿的呀……”

我心下微微愴然,截斷她的話頭道:“我沒事,讓白歌送去,你陪我去御花園逛逛。”

鶯兒一愣,忙上前來托住我的手,也不再言語,直直一道出了門去。

自從景仁宮因著久前隆裕的那話而被移種了許多花木過來,院子里一到春夏兩季就是花團錦簇,五彩繽紛,就連御花園都感覺遜色不少,漫天的彩霞染紅了半邊,也映紅了荷花池面,點點紅光在水面閃耀,晚風吹來,吹拂著水面圓盤似的荷葉來回蕩漾,近處的石橋、亭臺、樓閣,遠處的紅墻金瓦、檐牙高啄仿佛靜臥在水面上,依著花石子甬路行走,貪看那美好春色,漸漸走得遠了,四周奇石羅布,佳木蔥蘢,青翠浮碧間我似乎影影綽綽看到一絲人影,猝然停下腳步,鶯兒疑惑問:“娘娘,怎么了?”

我忙示意她噤聲,指一指不遠處的人影,“你在這里候著,我去看看那是何人。”

鶯兒一攏提燈,拉住我的衣袖道:“娘娘一個人去是不是有些危險?”

我拍一拍她,“放心,紫禁城也不是什么人都能進來的,況且我是珍妃,誰敢把我怎么樣!”

于是抬腳徑自往前踏去,疊疊嶂嶂的白楊松柏枝葉橫生,密得幾乎沒有一點縫隙,遮天蔽日,戲白云蒼狗,伴空山流嵐,沐日月星辰,染天地浩蕩,光線漸暗,方才在外頭看見的身影到了近處反而尋不得,我心里有些暗暗地發怵。

清寒漸重的暮光中,絲絲微弱光影的交錯里我看到一抹淡綠色,碧霞羅上頭還繡著淡粉色的合歡花,那女子始終背對著我。

我駐足在一尺的距離外,出聲問:“你是什么人?”

女子身子一震,回頭看我,淡淡一笑,手腕挽了挽紗袖,眸子似是含了春水清波般的流盼婉轉,發髻上斜插著一支碧玉輕鳳釵,輕輕打量我兩眼,盈盈俯身行禮道:“奴才愛新覺羅清寧給珍妃娘娘請安。”

愛新覺羅清寧?

我問:“你就是瑞郡王奕志第七女,誠慎貝勒的福晉?”

她微微頷首道:“正是奴才。”

看著眼前的這個亭亭玉立的可人兒,我不禁心生憐憫,柔柔說道:“今兒是老佛爺召你來給大人做奠的吧?”

愛新覺羅清寧低低答道:“是。”

我走到她身邊,溫和問:“祭奠早該結束,那你如何這個時候還不出宮?”

愛新覺羅清寧淡淡一笑道:“奴才難得入宮一次,很想瞧瞧大人走過的地方。”

這個愛新覺羅清寧剛嫁給那爾蘇沒幾日,那爾蘇就出事了,應該跟那爾蘇沒什么情分可言,卻要守寡至今。

我含笑道:“本宮沒想到福晉競對那爾蘇大人這般情深義重。”

她看著我道:“娘娘是不是覺得奴才原應跟大人沒什么夫妻情分,因而對大人之事也該冷漠處之?”

這個愛新覺羅清寧倒比我想的更要伶俐。

我微笑搖頭,“本宮沒這么覺得。”

她也笑,只是她笑得比我坦然,“娘娘不必藏掖話語,但凡正常人都會這么想的。”

我問:“既如此,那福晉為何……”

愛新覺羅清寧輕笑道:“雖說奴才的確與大人情緣淺薄,但奴才心中敬重大人是個君子,奴才的夫君是大人這般人物,奴才引以為榮。”

我淡淡道:“可是誠如福晉所說,福晉和那爾蘇大人情緣尚淺,福晉又如何能肯定大人是個光明磊落的君子?”

愛新覺羅清寧笑看我一眼,然后一面抬腳朝前走,一面淺笑道:“若是娘娘知道大人赴死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娘娘絕不會有此一問。”

我一蹙眉,“真正原因?”

愛新覺羅清寧語氣淡然道:“眾人知道的原因只不過是表面上的,也是大人刻意想讓眾人知道的。”

我問:“刻意?”

愛新覺羅清寧點頭道:“大人騙過了所有人,包括阿瑪。”

我假裝不解,“那爾蘇大人究竟為什么要這么做?難不成這件事里頭還有什么隱情?”

愛新覺羅清寧側頭看著我說:“娘娘獨受皇上恩寵,娘娘應該曉得大人和皇上的交情幾何。”

我微微垂眸,“本宮自然曉得,皇上待大人如兄弟一般信任,”說著,我又羞愧一笑,“要真說起來,本宮曾經還懷疑過大人對皇上的忠誠呢!”我故意沒有在言語中提及寧壽宮以及慈禧就是不想她知道那件惡心的事情傷心難過。

可她卻直接道:“娘娘當時一定是在出入寧壽宮請安時頻繁看到大人才會心生懷疑。”

說完,她側頭來盯住我,目光灼人,我心一怔,問她:“你……知道?”

她點頭,“奴才自然曉得,大人在新婚之夜就對奴才坦白過一切。”

我問:“你不在意么?”

她笑一笑,過一會兒,輕聲道:“早已釋懷了,畢竟事情不是大人所愿。”

這也能釋懷么?

愛新覺羅清寧的心胸我倒也是小看了。

我凝神注視著她。

愛新覺羅清寧回望了我一眼,又道:“當時奴才問過大人緣由,大人只道四字。”

我連忙問:“哪四字?”

她深吸一口氣,側身看住我道:“大人道,身不由己。”

是呵,身不由己……

我正出神,愛新覺羅清寧繼續道:“娘娘以為老佛爺是什么人,老佛爺必行之事是不會念及往日情分的,即便老佛爺對大人有幾分執念,但也絕敵不過老佛爺心中對權力掌控的欲望,”說著,她輕輕吐出一口氣,“后來,老佛爺屢屢逼迫大人交代皇上行蹤和籌劃,大人屢屢扯謊欺騙老佛爺。”

我盯住她問:“老佛爺發現了?”

愛新覺羅清寧微微頷首道:“老佛爺一直都是知道的,但是一直沒也點破,不過因為貪及大人罷了,大人也一直都知道這一點。就在奴才進門后,老佛爺大概怎么也沒有料到大人會一心待奴才,于是,一時妒火心中燒才下了毒手。”

我問:“是老佛爺?”

愛新覺羅清寧搖一搖頭,“不是老佛爺,但也和老佛爺絕脫不了干系。”

對一切本就不大明白的我,聽了愛新覺羅清寧的話就更加糊涂了。

她又道:“在大人自殺前幾日,老佛爺曾私下對大人動用過幾次私刑,大人黎明時分被宮中太監送回府邸,皮肉青紫,表面無破損流血,可是傷勢已經十分嚴重,累及五臟六腑,所以阿瑪沒法子,只好去跟皇上請旨說要回科爾沁鄉祭祖,實際大人是在府中療養傷勢。”

我小聲說:“怎么會這樣?”

愛新覺羅清寧嘆息道:“那晚,大人轉醒,我端著藥碗進了屋子,大人對我說萬不能殃及皇上,為消老佛爺怒氣,他只有一死。”

我問:“你……竟答應了?”

她慘淡一笑,默然了一會兒,才對我道:“娘娘與其說奴才是答應,不如說,是成全。”

我問:“為什么?”

愛新覺羅清寧笑道:“因為就在那日早上,奴才剛得知自個兒有了身孕,”又道,“況且大夫說大人傷勢嚴重恐也拖不了太久。”

我有意顯出震驚神色道:“大人有孩子?何以本宮竟從來不知?”

愛新覺羅清寧平和道:“娘娘不問,奴才不提,試問娘娘又怎會知道?”

我點頭,想了想道:“福晉聰慧,若是本宮大概也會這么做,”又道,“算起來那孩子今年已經有五歲了吧?”

提及孩子,愛新覺羅清寧一身都散發出一種祥和慈愛的氣息,只有為人母后,才會存在的一種氣息,“再過三個月剛滿五歲。”

真好。

我又問:“老佛爺知道了嗎?”問完我就覺得自己傻了,慈禧當然不會知道。

見她緩緩搖了搖頭。

我一笑,“那孩子……叫什么名字?”

愛新覺羅清寧輕輕道:“阿穆爾靈圭。”

我點點頭,含笑說:“這孩子長得一定會跟他阿瑪一樣好看的。”

愛新覺羅清寧道:“奴才倒不希望阿穆爾靈圭跟他阿瑪一樣少年得志,出盡風頭,只希望他能做一個平庸閑散的快活王爺就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