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沒有載湉的日子,時光仿佛過得一日比一日漫長難捱。
自那次爭吵后,載湉就真的再也沒有來過景仁宮。
我真怕他心里對我并不僅僅只是生氣這么簡單。
我害怕他恨我,害怕他會一直恨我。
我不知道該怎么辦。
景仁宮沒了白歌,沒了戴春榮,也沒了高萬枝,隨之而離去的還有景仁宮以往的歡聲笑語,打鬧調侃。
一向愛鬧的鵲兒、鶯兒如今也變得寡言持重,許久未露笑顏。
夜深人靜時,我總會在夢里見到戴春榮和高萬枝,他們渾身是血的望著我痛哭流涕,說自己死的有多慘多痛,哀求我救他們。
可我卻無能為力。
驚醒后,才發覺一切都只是一場夢,夢消散后,我心里就會開始擔憂白歌的境況,擔憂她在宮外會不會挨餓受凍,會不會衣不蔽體,會不會染上惡癥,會不會纏上無賴,左思右想,我始終都不能安心。
身上的傷痛是好了,但心里的傷痛卻愈加沉重起來。
趙太醫時常來景仁宮給我請脈,次數似乎反而比起往日我得盛寵時要更多上許多,他總會給我帶來子玉的情況,也會給子玉帶去我的情況。
一日,趙太醫來給我送藥,他一面搭著我的脈,一面抬眸看了看我的面色,隨即輕輕一嘆,囑咐我道:“娘娘千萬不可憂思太甚。”
我攏一攏袖子,淡淡道:“沒什么,”跟著問,“姐姐近來如何?皇后娘娘還總會去永和宮為難她嗎?”
趙太醫搖一搖頭道:“娘娘被禁足在景仁宮,娘娘雖出不去,但許多麻煩也同樣不會找上門,但是瑾貴人就不同了。”
我懊惱道:“都怪我,如果不是因受我牽連,姐姐怎會落得如斯地步?”
趙太醫言語溫和道:“你們姐妹同氣連枝,自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娘娘不必過于愧懷。”
我看他一眼,“我怎能不愧?”又道:“趙太醫以為我聽聞姐姐也被連累受苦,自個兒還能過得心安理得嗎?”
趙太醫回視著我,“就算娘娘再寢食不安于大局而言也是無用,如今唯一能助你們姐妹脫離苦海的方法就是娘娘重奪盛寵,”說著,他低一低聲音,問我,“娘娘就真的沒有再想過嗎?”
我苦笑一聲,許久,才道:“皇上不愿見我。”
趙太醫徐徐道:“皇上雖近來并未踏足景仁宮,但皇上也并未踏足其它幾宮,娘娘實在不必因為皇上這些日子沒來景仁宮看娘娘而沮喪傷懷。”
我低下眸子,緩緩搖頭,終究是我傷他在先,只無奈道:“我沒有資格沮喪傷懷。”
趙太醫仿佛不太明白,“娘娘……”
確實,他也不該明白。
我扯出一絲笑來,“我是害怕。”
他問:“娘娘害怕見皇上?”
我并不答,過了一會兒,只道:“對于我和皇上來說,現在這樣不見倒比見面生厭要好。”
他疑惑,“生厭?”
我笑,“你不懂。”
趙太醫神色一怔,很快又恢復如常,“娘娘平日里要多注意休息,臣開了方子就著太醫院的太監給娘娘送過來,定要叫鵲兒、鶯兒熬了按時服用。”
我點頭,叫了鶯兒進來,吩咐道:“好生送趙太醫出去,”鶯兒應了,就在趙太醫將要跨出門時,我忙叫住他,又道,“我不在皇上身邊,恐還要勞煩趙太醫多去乾清宮瞧著皇上的身子。”
趙太醫聽了,似有話要說,但最終還是把話生生咽了下去,應了一聲:“是。”
以往不是去乾清宮、養心殿,就是去寧壽宮、儲秀宮,要么就是去永和宮、承乾宮,這被禁足哪里都去不了,人一下子就清閑了,于是,只時常都躺在榻上,看著云卷云舒,看著日升日落,院子里的花草開得還是那么繁盛,姹紫嫣紅得就好像什么都不曾發生過一樣,就好像那些走了的人仍然還在哪里忙碌一樣,每次想到這里,我眼睛就忍不住酸脹起來。
恐是春日疲倦,剛闔上眼睛沒過多久,整個人就朦朦朧朧地睡過去,也不知睡了幾個時辰,最后仿佛是被一陣窸窸的嗚咽聲吵醒,睜開眼睛,小窗外已是弦月如鉤,幾許繁星陪伴閃爍著的冷月,淡淡的清風拂過,稠密的葉子隨著月色波光輕微擺動,夜里的馨香彌漫開來,我本以為是自己聽錯了,這些日子我總是會發生幻聽,多是哭泣聲,嘆息聲,腳步聲,走到外頭卻發現什么都沒有,剛要起身卻又聽到一陣被極力抑制的嗚咽聲,我披了一件單袍就轉身出了屋子,左右看了看,發現廊下正蜷縮著一個小太監,我走過去問他:“你是景仁宮的?”
小太監抬頭看是我,忙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跪在地上磕頭說:“奴才原是高公公手下的,擾著娘娘安歇了,奴才實在該死!”
我輕輕一笑,“與你無關,”又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太監道:“奴才常泰。”
我“哦”了一聲,“原來你就是常泰,以前總聽高萬枝嘴里提你,”靜了一會兒,又道,“你很受高萬枝信任。”
常泰道:“奴才不過就是做些本分之內的事,根本算不得什么,能得高公公信任是奴才的榮幸,只是……”話說一般,他沉沉嘆出一口氣,隨即又抹了一把臉。
我問:“你方才在哭?”
常泰點一點頭,“高公公去得慘,奴才念及以往高公公對奴才照顧有加,奴才一時心酸就沒忍住,還請娘娘責罰奴才!”
我深出一口氣道:“你也算是有情有義,我責罰你做什么,”隨即又道,“既然你是高萬枝帶出來的,以后就頂了高萬枝的位置吧!”
常泰聽了我的話先是一愣,反應過來忙就磕頭,“奴才叩謝娘娘!”
我讓他起來,“日后有什么不懂的不必怕,就去問鶯兒、鵲兒,她們兩個會告訴你的,誰都是從無到有,好在這段日子景仁宮沒什么忙碌的事情,你就趁著歷練歷練,不多久你就都懂了。”
常泰恭謹應道:“奴才明白。”
反正我也睡不著,抬頭看一眼星空,黑藍的天幕上星光迷離,流銀瀉輝,如此美景,豈可辜負?于是,我一側身也坐在廊下,常泰忙要躲閃,我一把捉住他的胳膊,“沒事,坐吧。”
常泰驚詫道:“這怎么能行,奴才怎么能跟娘娘坐在一處!”
我笑,“我說沒事,”見他還是局促,我便道,“難不成連我的話也不聽了?”
常泰連忙道:“怎么會!”他看我依舊堅持,只得硬著頭皮坐了。
我問他:“高萬枝杖斃時你去看了?”
常泰嘆息答:“是。”
我問:“他……怎么樣?”
常泰倒是不明所以,側頭望著我。
我也望他一眼,淺笑道:“高萬枝可有留什么話?”又道:“他……去得可痛苦?”
常泰低一低視線,蹙了眉毛,裝作無意地摳著自己的手指說:“娘娘一定要好好保重,高公公為了保住娘娘寧愿赴死,不吭一聲,高公公被杖斃時奴才就在旁邊看著,人被打得口吐鮮血,面目難辨,奴才去收尸,高公公還留著最后一口氣跟奴才說了‘娘娘’兩個字才肯閉眼去了,高公公雖然只說了兩個字,奴才也知道高公公是讓奴才一定要好生護著娘娘安危,”他停了一會兒,又道,“奴才知道的。”
我聽著,眼淚又忍不住決堤,我仰目看著天上的繁星,過了很久,我對常泰道:“你知道人死后會變成什么嗎?”
常泰問:“什么?”
我指一指夜空道:“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又道,“你看,戴春榮、高萬枝,他們都正在天上看著我們呢!”
常泰深信不疑,只又跪在地上朝天上的星星磕頭,“戴公公、高公公,你們放心,奴才雖然粗笨,但一定會護著娘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