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有毒

151 伐計

我隨后帶著鶯兒也來到了寧壽宮,榮兒焦急地在宮門外來回踱步,見我來了,忙就領了我進去,剛走到正殿門邊,就聽見載湉已在里頭跟慈禧分辯著,“不過只是一顆白果樹而已,老佛爺何以非要讓賢王爺身后不得安寧?”

我趕忙進去,悄然行了禮退立在一側。

慈禧坐在八寶木漆紋金大椅上,憤怒的臉已經扭曲變形,“究竟是哀家不讓他賢王安寧,還是他賢王不讓哀家安寧!”

載湉聽言,更加怒不可遏道:“王爺已然過世多年,老佛爺實在不該相信那些鬼神怪談!”

慈禧冷哼一聲,睨著載湉道:“欽天監是為掌觀察天象,推行吉兇之署,自古便有,從無失算,如何到了皇帝這里就成了鬼神怪談?!”

載湉怒睜著眼,一甩袖道:“不可盡信!”

慈禧森森的目光盯住載湉半晌,仿佛是在極力壓制著胸中怒火,緩緩道:“賢王墓地上的白果樹高十余丈,蔭數畝,形如翠蓋罩在墓地上,英年大人按天文地理算法推演,表明這樣的白果樹只有帝王陵寢才可以擁有,并且白果的‘白’字加在‘王’之上就是個‘皇’字,若留下這棵樹必然于皇室大宗十分不利。”

還未待載湉說話,慈禧就回身對李蓮英吩咐道:“哀家即命爾等伐之!”

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挑釁!

換誰能忍得了?

“究竟是于皇室大宗不利,還是于老佛爺不利?!”

載湉鐵青著臉,眼神立刻厲然睨住李蓮英,里頭似是燃著熊熊火焰,像是要將人吞噬一般。

李蓮英見狀,一下也不敢亂動。

載湉肅聲道:“爾等誰敢伐此樹,就先砍朕頭!”

慈禧面無表情地緊緊瞪著載湉。

載湉也立在原地,回視著慈禧。

誰也沒有退讓一步的意思,以至兩相對峙了許久。

這個場面弄得我一時也很無措,不知如何是好,須臾,只鼓足勇氣,上前去行了禮,并道:“老佛爺,皇上不是有意的,畢竟賢王爺是皇上的生父,血濃于水,看不得賢王爺身后被打擾也是理所應當,就請老佛爺成全皇上的一片孝心吧!”

慈禧目光一凜,朝我喝道:“你在說什么!什么生父!皇帝的阿瑪只有文宗皇帝!”說著,慈禧眼神就又回去死死盯住載湉,“皇上的孝心理應放在文宗皇帝身上,而不是那些本不相干的人!”

慈禧這話我委實不能茍同。

愛新覺羅奕譞畢竟是載湉生父,怎么可能不相干!

況且載湉本就是被你慈禧搶來的!

于是,我忙道:“想來今日之事若是換成文宗皇帝陵寢,皇上亦會據理力爭。”

慈禧面露兇光,睨著我道:“你算得上什么東西!哀家和皇帝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兒!誰讓你進來的?!”

我不說話。

榮兒聽言,隨即進來跪在我身邊道:“老佛爺,是奴才讓珍妃娘娘進來的,若要罰就請老佛爺罰奴才!”

慈禧蹙著眉,一時指著榮兒喝道:“奴才大膽!你以為你能跑得掉嗎?!”

榮兒磕頭道:“奴才謝老佛爺恩典!”

旋即,慈禧朝李蓮英道:“把這個自作主張的奴才拿下去打二十大板再給哀家拖回來!”

李蓮英望著榮兒有些躊躇。

慈禧見李蓮英遲遲不上手,便對李蓮英斷喝道:“去啊!”

李蓮英一俯身道:“老佛爺,榮兒向來服侍周到,能不能開個恩?”

慈禧覷著李蓮英道:“不然這二十大板由你李蓮英代受可好?”

李蓮英聽見這話,身子一震,只好乖乖照慈禧的意思做。

榮兒被拉下去。

而后,慈禧又對我怒聲道:“給哀家滾下去!”

我不禁在心里想,滾?

難道我真的要滾出去嗎?

于是我一時就徘徊著沒有動彈。

慈禧更大了聲音,朝我再吼道:“珍妃你耳朵聾了?!”

我一驚,“哦”了一聲,還是不知如何是好,便問:“老佛爺,奴才真的要‘滾’嗎?”

慈禧氣咻咻地望著我。

我怔怔地望著她,仿若無事般。

慈禧卻是面色潮紅,眼神像要射出火花一般。

就在慈禧欲要將胸中怒氣亟待爆發時,載湉道了一句:“若是朕果真連親父都不予相認,與山匪賊子何異?朕又有何臉面去面對教化天下臣民?”說完,他就一把拉起我,也不管慈禧面色如何,直接大步朝寧壽宮外頭走去。

范長祿、鶯兒忙一道跟著。

載湉走了兩步朝后頭一擺手,高聲道:“都別跟著了!”

我隨即回頭看范長祿和鶯兒,兩人皆只敢立在原地。

行了半晌,他才緩下腳步來問我:“你剛才在做什么?”

我抿一抿嘴道:“將計就計!”

“將計就計?!”

我看著載湉,輕“嗯”一聲,“反正老佛爺都快被奴才在無意中弄得爆炸了,不如就干脆繼續裝傻讓老佛爺把所有的怒氣都撒在奴才身上不也挺好的?”

他一皺眉,十分生氣的神色,“有什么好的?!”

我平和道:“這樣老佛爺就不會把這些怒火再加諸于皇上的頭上了!”

他松開我的手,大聲道:“你瘋了!”

我不過付出一笑,反說道:“皇上方才表現又何嘗不是瘋了?”

載湉隨即一聲嘆息,緩一緩心氣,這才低了聲音道:“是,你說得沒錯。朕剛剛的確是過火了,委實不該跟老佛爺發作的。”

我低眸,重新牽過他的手,淡淡道:“不怪皇上,這事兒換誰都忍不住。”

他盯住我,蹙眉道:“但即便是朕過火了,也該朕自個兒擔著后果!”

我稍稍低眸,輕“哦”一聲。

片刻,載湉看我一眼,回握住我的手,繼續朝前走去,一會兒后,沉聲道:“看來,瓜爾佳氏的確是不能再留了。”

我聽言,側頭盯住他,“皇上是說醇親王嫡福晉瓜爾佳氏么?”

載湉“嗯”了一聲。

我在心里頭輕輕一笑,隨后又故作不解道:“昨晚皇上不是說嫡福晉并未有過任何過錯么?”

載湉回視我一眼,“珍兒以為老佛爺是如何能知曉賢王爺墓地旁有一棵白果樹的?”

我微笑,“自然是欽天監保章正英年大人告訴老佛爺的。”

載湉道:“那英年又是怎么知曉的?”

我目光在腳下的石子路上流轉,“也是,難不成這個英年大人整日都已經無聊到要去王爺墓地散步了么?”

載湉道:“醇親王府邸必然有人在通風報信。”

我點頭,“皇上說得沒錯,這也就更加印證了方才在乾清宮時三位大人的說法。”

靜了須臾,載湉嘆息道:“大約阿瑪也知道瓜爾佳氏的來歷。”

我乍然舉眸看著載湉道:“難怪王爺那時不肯跟皇上相見。”

載湉點一點頭。

原來不是愛新覺羅奕譞膽小怕事!

隨后,我無奈嘆道:“沒想到宅邸里也有這么多陰謀詭計,真是哪里都不安生,”說著,我稍停了一下,跟著又道,“不過王爺和福晉到底都沒有戳穿瓜爾佳氏,只是因為瓜爾佳氏是載灃的嫡福晉么?”側目看一眼載湉,撇一撇嘴道:“何苦來呢?”

載湉笑著搖一搖頭道:“不僅因為瓜爾佳氏畢竟是載湉的嫡福晉,更因為,畢竟朕還是朕,畢竟老佛爺還是老佛爺。”

又走了半晌,我和載湉就到了景仁宮門口,載湉撫一撫我的手,又朝宮門怒一努嘴,對我輕聲道:“進去吧!”

我疑惑地望著他,“皇上不進去嗎?”

載湉笑,“朕還有事。”

我頷首“哦”一聲。

他極不愿地慢慢松開我的手,又低聲道:“朕今晚就不來景仁宮看你了。”

我一蹙眉,微微垂眸道:“奴才知道了,今兒是十五,皇上晚上定是要去鐘粹宮。”

載湉搖頭,對我輕聲道:“朕要去永和宮。”

我一驚,“皇上要去找姐姐?”

載湉點頭。

我憂心道:“可是姐姐不是一直身子不太好么?”

載湉含笑睨著我,“怎么?這就吃醋了?”

我“切”一聲,“才沒有。”

載湉笑看著我,過了一會兒,他斂眸道:“好了,朕不跟你鬧了,快些進去吧!”

我往后一探,“皇上先走!”

載湉雙手一送道:“你先進去,朕再走。”說著,他就把我推進了宮門里,我也就只好淺淺一笑,轉身而入。

步進院子,就看見志均正坐在西配殿中喝著茶,常泰于側服侍,見我來了,常泰忙就小跑過來,“娘娘終于回來了,大人好幾次要走,奴才好容易攔下,娘娘若再不回來,奴才可就真沒法子攔住大人了。”

我舉眸問:“鶯兒回來了嗎?”

常泰“嗯”一聲,“早回來了,現正在小廚房盯著晚膳呢!”

我點頭,對常泰含笑道:“辛苦你了。”

常泰抬手撓一撓后腦,又搖一搖頭,“奴才應該的。”

我隨即入了屋子,信步走到志均對面坐下,兩兩相望片刻,竟有一種隔世之感,一會兒,我輕聲道:“志均,好久不見。”

志均忙將手中的茶盞放在桌子上,給我行了個大禮。

我干凈扶他起來,并問:“志銳已經離京了?”

志均不禁哀嘆一聲,點頭道:“離開有幾日了,烏里亞蘇臺山高水遠的也不知他幾時才能到。”

我問:“奶奶可好?伯父可好?”

志均輕怔一下,隨后道:“都好,只是志銳離去不免有些傷感,”然后反問我,“娘娘可好?瑾妃娘娘可好?”

我輕扯嘴角,“還好。只是姐姐的身子一直有些反復。”

志均面色一緊。

我忙又道:“不過只需多加調理就會好的。”

志均聽了這話,面色才松快下來,稍稍放了心。

一會兒,志均對我道:“皇上長久寵愛于娘娘,家中人都曉得,也都為娘娘高興。”

我笑著一搖頭。

他又道:“以前志銳在府邸時聽到我和志锜講起你在宮中受寵也是這一副神情,總說娘娘在宮中集寵于一身便是積怨于一身,沒什么可高興的。”

我始終無奈笑著,“積怨我倒不怕,只是許多事情,皇上難,我也難。”說完,我就直視著他,“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志均緩緩點頭,“如今這世道誰人不難呢?”

我頷首,輕“嗯”一聲。

過了片刻,志均又道:“白歌現在依舊是在府邸里服侍著,志銳那日把白歌帶回來時,眾人見著都駭了一跳。”

乍然聊到白歌,我心頭一酸,“白歌她,還好么?”

志均點頭,“畢竟是在你身邊好生伺候過的人,府中自是不會虧待她的。”

我一嘆息,想了想道:“其實宮中險惡,白歌此番能出了宮去倒也好。”

志均點頭。

隨后,我輕一抿嘴,眼睛看住志均道:“那么白歌就有勞哥哥們代為照顧了。”

志均回視著我道:“放心吧,那件事家中皆有耳聞,娘娘無事就好,至于白歌,娘娘不需操心。”

我緩緩點頭,“日后還勞煩哥哥們為她許個好人家才是。”

志均道:“這些家中都曉得的。”

片刻后,我終于說出自己心里最為愧疚的事情:“前兒,志锜的照相館被查封,實在是我的過錯,”說著,我稍稍頓了一下,又輕輕一嘆,才繼續道,“實在不該把志锜的照相館也牽扯進來。”

志均忙道:“娘娘不必懊惱,這一切原都是志锜心甘情愿的。”

我靜靜看著志均。

他又道:“這些年里府邸里也發生了很多事情,娘娘身在紫禁城中自然不曉得,其實,如今所發生的全部事情都是水到渠成,沒有人會去責怪什么的,娘娘也不必攬責,支持維新乃是大清有識之士的共同意愿,能為此出一份力也是一種榮耀,維新若要人身先士卒,臣想是無人會退縮的。”

志均的話我也只是暫且聽著,當面對死亡的恐懼,究竟是不是無人會退縮,在我這里尚還有待商榷。

但我面上卻是在淺淺地笑著,并迎合道:“是啊,天下只有一個志銳,卻也有千千萬萬個志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