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來馬車跟著堂倌入了客棧,里頭人并不算太多,大部分都是坐在桌上三三兩兩地在喝酒聊天,也聽不清他們在說什么,堂倌一面引著我們上了二樓,一面熱情地對我們道:“咱們客棧可是鄭州這兒最好的一家了。”
我在心里不羈一笑,但凡是個商家都會這么對客人說。
堂倌看我一眼,又道:“這位姑娘你還真別不信,這會兒看著冷清,但等到晌午時分咱們客棧就會開始說書,那會兒子人可就多了,想找個位置都難。”
我問:“說書?”
堂倌見我有興趣,于是道:“是啊,什么話本故事,奇聞軼事,宮廷秘聞,應有盡有,”說著,他目光又掃過載湉,“我看二位是從外地來的吧,有時間一定要下來聽一聽,才兩個銅板聽一次,宮廷深苑里的秘聞,大宅府邸里的趣事,有錢都可以自個兒點,買不了吃虧買不了上當!”
聽言,我和載湉不免互覷一眼。
很快,就到了客房,是靠走道里的第一間。堂倌領了我們進去,然后勤謹地給我們倒了兩杯茶,我和載湉坐下喝茶,過去半晌,堂倌人卻依舊徘徊在原地也不出去。
載湉回身視他一眼,問:“還有什么事嗎?”
堂倌笑道:“看二位穿得衣冠楚楚也不像是哪里的窮人,怎得姑娘和爺明明是兩個人卻偏偏只開了一間客房?”
我問:“怎么了?”
堂倌往我這里走近了兩步,彎下腰來在我耳邊小聲道:“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大姑娘家可可人人的這要傳出去對名聲可是不好的。”
聽言,我不免莞爾一笑。
載湉嘆息一聲,在一側悠然放下茶杯,一抬手緩緩拽住堂倌的繩子腰帶把他拉到自己身邊來,眼光只是盯住堂倌。
堂倌不解,神色難免有些慌張問:“爺這是做什么呢?”
載湉松開堂倌,一拂身,輕輕然從椅子上起了來,悄然牽過我攏在懷里道:“你這堂倌還真是沒有眼力見兒,這位姑娘就是爺的夫人。”
堂倌一挑眉,“夫人?”隨后,左看看我,右看看我,面上仿佛始終不相信的模樣。
載湉搖了搖頭,一擺手道:“罷了罷了,爺見你不是第一個覬覦的,也不會是最后一個,暫且就原諒你的無心之失了。”
片刻后,堂倌還是杵在原地端詳著我,絲毫沒有要離去的意思,他就像在看一座雕塑,目不轉睛的,我從來都沒覺得自己原來這么耐看,只無奈地朝載湉撇了撇嘴。
載湉重重一拍堂倌的后背道:“還不出去?”
堂倌這才意識過來,陪笑道:“原是小的眼拙了!爺和夫人若是還有什么需要的就盡管叫小的上來,小的就在一樓忙!”說完,堂倌一面撓著頭,才一面緩緩退出。
載湉看了看我,沉沉嘆出一口氣來,“原來還是把你關在后宮里才最是安全。”
我笑,“怎么?皇上……”這兩個字剛出口,載湉就瞪我一眼,我忙禁了聲,過了一會兒,我才又道:“你還想回去不成?”
載湉拿起杯子喝一口茶,“當然不,”又道,“不過你看看方才那個堂倌的眼神像是要吃了你一樣,外面這么危險,我如何能放心?”
我嫣然一笑,用手托著下顎看著窗外問:“皇上之前有沒有出來玩兒過?”
載湉道:“沒有。”
我問:“一次都沒有?”
載湉道:“我三歲就入宮登基了,老佛爺是什么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哪里有機會呢?”
聽言,我心驀然一軟,他說這話就尋常得好像在說別人的事情,我收回視線來盯住載湉道:“在紫禁城中二十七年,生生被老佛爺軟禁了二十七年,真是可憐的載湉,日后就好了,你想游歷山川也好,你想遠渡重洋也好,珍兒都陪著你。”
他盯住我片刻,隨即輕聲道:“不許扯謊。”
我點頭。
隨后,他規劃道:“我想先帶你去烏里雅蘇臺看看志銳,小的時候,你與志銳關系最好,畢竟是你二哥,我知道你心里尚還記掛著他,”話說一半,他默了一會兒,又道,“然后我便帶著你一道在一處陽光甚好的地方,卷香風十里珠簾,看魚翻藻鑒,鷺點煙汀。”
我笑道:“那是江南。”
載湉含笑道:“我小的時候第一首在詩選中讀到的詩歌就是唱江南的。”
我笑問:“是什么?”
他道:“是南朝齊謝眺的《入朝曲》。”
江南佳麗地,金陵帝王州。
逶迤帶綠水,迢遞起朱樓。
飛甍夾馳道,垂楊蔭御溝。
凝笳翼高蓋,疊鼓送華辀。
獻納云臺表,功名良可收。
我笑,故意打趣道:“原來你是覬覦江南小女子啊!”
載湉抬手一敲我腦袋,“胡說什么呢!”輕輕一笑,他又道:“江南是一塊富饒而美麗的地方,它曾經被很多帝王作為都城。在謝眺心中,江南,是宏大的。在我心中亦然。”
我看著他道:“你可知道文人墨客向來都會把一個地方的好放大無限倍,若是你去了卻發現沒有這么好又該如何呢?”
他笑,“卻也不枉此行,有些事物總要親眼看看才好。”
在現代我就是實打實的江南女子,生于秦淮,長于秦淮。
那個金陵便是我最愛的家鄉。
想了須臾,我道:“城墻環繞著蜿蜒曲折的護城河,春日,綠波蕩漾,風光旖旎,站在城墻上抬頭遠眺,又能見層層高樓,鱗次櫛比,在日光的照耀之下,晶亮的顏色顯得燦爛輝煌。”
他問我:“果真?”
我笑看著他,“大約差不多。”
他笑,“你又沒去過,你怎么知道?”
我一掙眉,“你怎么就知道我沒去過?”
載湉問:“你不是來京城前一直跟著長善在廣州嗎?”
我高深一笑,“我期間就不能跟著哥哥姐姐們去別的地方玩一玩么?”
載湉似信非信道:“從來也沒聽你說起過。”
我盯住他道:“你也沒問過我啊!”隨后又含笑道:“我怎么知道你心里頭是這么的向往去一趟江南?”
過了一會兒,載湉回視著我道:“現在你知道了?”
我頷首一笑,須臾,我輕聲問:“以前……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
載湉嘆道:“以前誰又曉得現在會和你一起坐在客棧里呢?”
我問:“以往你就一次都沒想過要溜出來?”
載湉低眸,“想過,”說著,他執過我的手道,“但卻是珍兒你給了我希望,我本是心死之人,直到遇到了珍兒你,我才發覺上天對我原來也不是全然放棄,偶爾也會讓我歲月溫柔,往往驚喜都會出現在自個兒最不經意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