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飛雪玉花,不知怎地,天啟六年冬,鄴城里竟是下起了少見的大雪,要說見過,也只在先太子妃蘇毗伽若去世那一年有過這般的雪虐風饕。
這樣的天氣,家家閉戶,街上見不到一個行人,就連平日里最是喜歡逃了課在鄴城大街小巷到處亂跑的軒轅琲近日來也乖乖待在她的康王府里,哪兒都不見她去。
不過,說起來,要是因為這天氣,她也不至于是天天待在府里頭哪兒都去不了。真正的緣由,是她幾個月前為了摘御花園里果樹上只先熟了一顆的果子送去給軒轅珷當生辰禮,自己卻一個不小心從樹上跌下來,所幸的是,只摔斷了一條腿,別處都沒什么大礙。
可她很郁悶,郁悶的是摔斷了腿的她只能成日里待在王府,郁悶的是軒轅珷居然來看她都不看一眼,只是從宮里派了王小良來府上照顧。
“好了,康王殿下,來,喝藥了。”
王小良小心翼翼地端了一碗藥,很是耐心地說著,這是他今日煎的第三副湯藥,但于軒轅琲來說,卻永遠是第一碗,她沒入口的第一碗。
“我都說了我不喝!”滿臉憤怒,軒轅琲順手便將身下一直倚靠著的一個軟枕向王小良丟了過去。
早走提防,王小良一個側身便將這枕頭躲了過去,畢竟,手里的這碗湯藥要是再灑了,他今日可就沒有能換的衣物了。
“康王殿下,出伯和劉時他們走前吩咐再三,一定要乖乖喝藥才是,我加了許多甘草,真的一點都不苦。”
違心之言,王小良臉不紅心不跳,說的十分坦誠,可軒轅琲絕不吃他這一套。
“哼!我看你就是看出伯和阿時陪了緋姐姐他們去靈奉寺,雁姨現在又在云鳩院那邊過不來,所以才欺負我!”
軒轅琲說著,吐了吐舌頭,將頭扭到了一邊,躲了起來。
王小良見狀,便黑沉下了臉,一步邁上前來,坐在了榻上,趁著軒轅琲一個不注意,一手探來,捏住了她的鼻子。軒轅琲立刻張了口,老老實實地被王小良灌了一大口的湯藥,但她沒有咽下,只是含在嘴里,兩腮鼓鼓的,像只松鼠。
“哈哈,我就知道,這招百試百靈!”王小良沾沾自喜,仰頭便笑,可也正是在他這般得意忘形的時候,軒轅琲將嘴里的藥盡數噴了出來,噴了他滿滿一臉。
登時,王小良便宛若一尊石像愣在了那里,但他的兩個眸子還是精亮的,里頭的那方倒過來的影子,正在吐舌頭對他做著鬼臉。
自己怎么就攤上這么個死孩子?!
“軒轅琲!!!你今年都十一歲了!怎么還是這么個死孩子!!!”
忍無可忍,王小良終于忍不住咆哮出聲,軒轅琲不以為意,兩手叉在胸前,下嘴唇一撇,翻了過來,頭也轉到了一邊,要她乖乖喝藥,想得倒美!
然而,王小良對此還有最后一招殺手锏,他翹起了二郎腿,晃著,一邊手里拿著藥碗在軒轅琲的面前不住地晃來晃去,藥竟沒見灑。
“哎呦呦,到底是小丫頭,要你喝藥比登天還難……嗚嗯……嗚嗚!”
話沒說完,王小良就被軒轅琲冷不防地給捂上了嘴,他手里的那碗藥也被軒轅琲一手奪下,“咕咚咕咚”幾下的功夫就被飲了個干凈。
軒轅琲還給正在她手底下掙扎的王小良特地看了看碗底,這才低聲,貼近了王小良的耳朵,“叫什么叫!說那么大聲!生怕別人不知道我是女兒身嗎?!你要敢說出去,我第一個就先把你的腦袋擰下來!”
王小良連忙點了點頭,待軒轅琲好容易松了手,便像一條被釣上來的魚一樣,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下手真狠,就算是一般大的男孩子也不見得有她這般大的力氣,真是聿清臨教出來的得意門生!
王小良心里想著,剛才的一時氣急也稍稍緩了過來,看了一眼還瞪著他的軒轅琲,他擺了擺手,“不說不說,你見我有哪回是真的說出去過?不過……不過你可別忘了你可是和緋公主有婚約的,成人便要完禮,到時你又要如何?”
一語正中心頭煩惱,軒轅琲頓時感到一個頭有兩個大。聞言即倒,軒轅琲整個人攤成了一個“大”字。
雖然尚有五年,可是就算再有十年,她和劉出等人也終要想出個辦法來,畢竟,她這可是撒了個彌天大謊。
“明明娶緋姐姐的人,該是阿兄才對……莫不是因為這件事,阿兄從那時起便開始疏遠我?”
軒轅琲想著,心緒不寧,思緒萬千,她也不知道她要如何做才好,可惜,這種事,不會有人能幫得了她。
大抵是因此突然想到了公儀緋,近日也是和她現在一般憂心忡忡的模樣,她是一時的,公儀緋卻是整日整日的如此。
“此去靈奉寺上香,若能見了皇伯父,也不知皇伯父肯不肯應允緋姐姐回漢國一些時日,唉……”
軒轅琲嘆了一口氣,她說這句出來時是無心的,可一旁聽著的王小良卻是有心。
雖然,這三年來,他也一直是在太醫署當個小小的醫官,可有那么些消息,他也是能從旁人的閑談中聽到,別人只當他在一心一意碾藥,誰會想到那些不該傳出來的,都被他聽進去了耳朵?
比如說,近年來皇上的身子是一日不比一日,被狼妖傷了心肺,痰瘀互結,心氣虛疲。這一個月來更是輾轉反側,時常感到胸口悶痛,夜里頭常常是就這樣醒來,非要坐起來才好。
比如說,早在一年前聽說漢國便派了使臣來,說要接公儀緋回宮,舉行笄禮。公儀緋也是最近托人帶了書信請求暫回漢國,可是無論是哪一邊,這皇帝都未曾應承。
早前便聽聞漢國國君身子也是素來不大好,如今膝下也只有一位皇后所出的小公主。突然這么急著尋公儀緋回去,著實令人生疑。
況且,身為公儀緋的救命恩人,王小良自是清楚,根本沒有所謂的笄禮,公儀緋是男兒身!
這緊要的關頭,王小良不由得又想起來當年軒轅珷以玉紫蘿為要挾,從他手里討要走了的同命蠱,他大概知曉了軒轅珷的所做所為。
與此同時,靈奉寺大雄寶殿內,只見藥師琉璃光佛尊像的兩側,各立了兩道明黃色的長經幡和兩個高高的,重重疊疊擺滿了五層佛燈的燈架。
經幡上星星點點滿是墨痕,非是被故意潑灑在上的污漬,而是皇帝親手所書的名錄,為的是向眼前這妙嚴慈悲的法相祈求來安康吉祥。恐怕誰也不會想到,堂堂一國之君,寫在自己續命長幡上的字跡居然這般不堪。
軒轅珷點了一束香,恭敬地向著眼前的佛像拜了一拜,便將手中的香貢在了那方香爐中央。
上完了香,軒轅珷又是親自為那還尚明晃晃,耀得人眼痛的五層燈架上的佛燈添了些燈油。
做這些事時,皇帝在他身后不遠處的一張斜椅上躺著。他的胸口起伏得很快,喉嚨里也像是有什么東西似的,不上不下,直堵得他難過,重重咳著,皇帝一邊慢吞吞地起了身,不得已的端坐在那里,也只有這樣才舒服些。
“想不到凈生和尚也是無能為力,他如今重病在榻,看來也只能是朕親自來此了,珷兒,還好有你在,咳咳咳……”
空蕩蕩的大雄寶殿,皇帝的咳嗽聲,起了回音,倒愈發襯得這殿內的空寂。
而這時軒轅珷走到了殿內一扇還未關緊的窗前,在雙手搭到了窗上鏤刻的“卍”字窗格這一刻,他好似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殿外肆虐的風雪,風嘯如雷。
“父皇,兒臣好久都未在鄴城見過這般風雪了,還記得上一次,是阿娘去世那年,上上一次,是皇叔去世那年……”
昔日的深重罪孽,突而被軒轅珷有意無意地在神佛法相前提起,直慌得皇帝一陣胸悶,他想要大聲呵斥一句“逆子”,卻是突然被喉嚨里那口痰又堵得上氣不接下氣。
“父皇,你知道嗎?阿娘和皇叔最喜歡帶著吾來這靈奉寺的后山看星星,那時吾人還小,常常嘴里嚷著要把天上的那一顆顆的星星摘下來,再叫人做成最美的珠釵,戴在阿娘的頭上……”
愈是不想讓軒轅珷再提起那兩個他最忌諱的人,軒轅珷卻愈是要提。皇帝怒上眉關,心口也突而痛得發緊,那感覺仿佛是有一只蜈蚣在他的心上爬來爬去,時不時還要咬上一口。
“唔……咳咳……這同命蠱的滋味果然不好受。”毫無征兆卻又分外熟悉的心悸與疼痛,猛地讓軒轅珷的身子一沉,他當即一個不穩,跪倒在地,不過很快他又搖搖擺擺地站了起來。
當年,他用自己的血喂給了同命蠱,當場生出的子蠱在后來便被他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了面前仇人的丹藥中,種給了他。他要他從此日日病瘰纏身,夜夜不得安寧。
種了子蠱尚且如此,自然,同時給自己種了母蠱的他所遭受的折磨也不會好到哪里去。
“這些年你的手上沾了多少鮮血,怎么還敢祈求安康?”
軒轅珷說著,左眼中,皇帝的倒影看上去是被氣得發抖,兩眼暴突,就連頸上,也有肉眼可見的一條漲得青紫的經脈。
“你奪人所愛,血屠蘇毗。還有皇嬸嬸,琲兒的母妃!若不是你當年攻破了長魏,又將她的父親長魏之君和太子,諸王梟首于城門,辱亂眾妃,她又怎么會血崩難產而死?!”
一樁樁的惡,一件件的孽,悉數被軒轅珷一字一句道出,眼前的帝王說不得,他偏要說個痛快!
“呼呼呼……逆……逆子!”掙扎著,心口卻是越來越痛,皇帝也是大口大口喘著,下一刻,他便從斜椅上摔了下來,撲倒在地。可悲的是,他連爬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
心痛如絞,不單單只是這皇帝一人,軒轅珷也是一樣,只不過他還有能隨意走動的氣力。
“只是為了這皇權,你便都將他們變成了一抔黃土,尸骸壘頂,高高在上的你,可有過一刻內疚?!!”
軒轅珷走上前,蹲下了身子,他說這話時,聲音已經開始發顫,他知道母蠱正貪飲著他的心頭血,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而此刻殿外,公儀緋和劉時被丹公公引領著過來了,劉出則是實在記掛著府里早先回去。公儀緋和劉時決定,就在這殿外等候皇帝和軒轅珷。
“哈,緋公主,想不到這年歲過得也真是快,眼看著你都到了行笄禮的年紀了。老奴且先退下去備好馬車。”丹公公無意調笑著了一句,便欠身向后走了去。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公儀緋和劉時都聽到了從殿里傳來皇帝的一聲慘叫。
二人不敢輕舉妄動,劉時見有一扇半開的窗,他便扯了公儀緋小心翼翼地前去先看個究竟。
殊不知,正是這多看的一眼,讓他們有朝一日會身陷囹圄。
殿內中央,軒轅珷手里正握著一支匕首,他毫不猶豫地在皇帝的身上又捅下了一刀。剛才捅的是皇帝的腹部,這次,卻是瞄準了心臟下手。
口吐朱紅,皇帝用盡了最后一絲氣力,左手死死抓住了軒轅珷的衣矜,他緊緊盯著那雙只余了仇恨的眼睛,暗紅色的血從他的嘴中不斷的下溢著。兩處致命的傷口,讓他已然是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軒轅珷,朕……朕始終是你的父皇,永遠都是!哈哈哈哈……”
啞著嗓子,從喉嚨里擠出這一句來,皇帝張狂地笑著,笑著,到最后完全沒了聲息,一只血紅的長著蛇頭的怪異蟲子從他心上的傷口處鉆了出來,隨即,化為了齏粉。
生死同命,病傷共受。軒轅珷給了皇帝致命之擊,自己也是同樣。
眼前的一切變的都是那樣模糊,但他還能感受得到有汩汩殷紅從他腹上和心上的傷口處幾乎是噴涌而出。
他好痛,好冷,他好害怕……
“軒轅珷!”“太子殿下!”“皇上……皇上駕崩了!”
一個個斑駁模糊的影子,在他面前走來走去,真的好吵,他好想睡了。
“琲兒,琲兒……”軒轅珷也不知道為何,他突然會想起來這個名字,那個叫他“阿兄”的人呢?自己難道就這樣舍下而去嗎?
他不甘,沒他在,又有誰能護得了琲兒的周全?
就在這一點殘魂彌留之際,軒轅珷迷蒙中,看到有一絲黑影從殿外飛來,在他上方盤旋了許久。到最后,直奔他的身軀而來,自己的左眼,也是好痛……
“終究是人算不如天算……”
靈奉寺的上空,許久未出的玄衣女冠負手靜觀,見此一幕,瞬間眉峰低斂,兀地黯淡了神色,一滴血,透過她終日戴著的玄錦手套,悄然從指尖滑落。
而后山的靜心禪院內,凈生將那串白琉璃佛珠纏繞在了徒兒真智的右臂上。
“阿彌陀佛,真智,走吧,永遠不要再回來。”
最是慈悲無情的一言,凈生雙掌合十,頭卻沉沉低了下去,他,坐化了。
本書來自,第一時間看正版內容!
作者的話:
軒轅珷搶救無效,大結局終2333然而不可能的
違法和不良信息舉報電話:18868193136舉報郵箱:2295129276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