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鸞鑒

第五十二章 赴死

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軒轅珷是皇脈正宗這一點,毋庸置疑,可偏偏他是要為了荒謬之言而狠下心來,讓劉時來擔負弒君的名頭。

按玄國律法,弒君當誅九族,然事出有因,案情復雜,劉時又先行與康王府脫離了關系,是以,刑及只責其身,又經上議,到最后,終是判了他一個秋后問斬。

罪名既下,原先被一同牽扯進來的康王府眾人也一并撤了禁令,準許去天牢內看望劉時。

是以,在府內被軟禁了幾個月后,軒轅琲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親自去享頤齋買了櫻桃酪,隨身帶著食盒去了天牢。

“咔啦咔啦……”隨著鎖鏈被拖曳在地的綿長而沉悶聲響,獄守開了關押著劉時的牢門,久而未見過有如此耀眼的明光,劉時不禁瞇縫起了雙眼,恍惚許久,他慢慢看清了來人,是許赫,謝瑾以及拿著青銅食匣的軒轅琲。

“七月流火,如今鄴城也快入了秋了,王爺,切莫貪涼啊……”

不知怎地,貫是正襟肅行模樣的劉時,再次見了軒轅琲,臉上卻是出現了平時只有謝瑾才會有的調皮笑容。

“出伯他很好,倒是你……這天牢的伙食看來不好,本王的伴讀也敢怠慢!”眼見著穿了一身囚服的劉時身形比在康王府時愈見單薄,軒轅琲忍不住抽噎了一下,拼命地眨著眼睛。

劉時見狀,便接過了青銅食匣,直接席地而坐,拈起了一顆櫻桃送進嘴里。“沒有啊,你問問阿赫,阿瑾他們就該知道,這里不知道有多舒服,我哪里有受苦呢?”

這話確實所言非虛,縱是劉時在前來認罪前已先同康王府斷了關系,可又有幾個人是真的敢對他動手,先不說許赫和謝瑾會把他們怎樣,第一個惹惱的,恐怕會是軒轅珷。

也不知道是不是這櫻桃酪從享頤齋拿來到天牢的一路上的因耽擱敗了味道,還是因為這櫻桃已快過了季節,明明點著數些香綿的酥乳蜜糖在上頭,劉時一入口,嘗的卻是百般饒舌的酸澀。

“王爺,時候不早了,近來天氣涼了,這天牢,還是莫要再來了……”

再三催促,劉時刻意轉過去了頭,只留下他穿著一身囚服,散著雜亂頭發的背影給軒轅琲。

行刑之期已不遠,只余三日。

早在軒轅琲來探望他之前,幾乎每一天或是謝瑾,或是許赫,或是聿清臨,這三人之中總有一個會來這天牢里陪他坐坐。

謝瑾同許赫都曾想出同樣的一個辦法,既然劉時和他們都是仙魂入世,能身化鶴形,那行刑那日便羽化遁去,再不然,便尋另一個死囚來替了他。

可劉時卻不同意,回回口口聲聲只說,仙身不可貿然現于凡世。尋死囚來替他,更是難上加難,最后,他毅然決然地拒絕了二人的幫忙。

聿清臨卻是不同,每一回來,不提行刑之事,卻只是念叨著同樣的一句話。

“你改不了他的命。”

入天牢的那一日,聿清臨如是說,在這天牢的最后一日,聿清臨還是這樣說。

“聿道長是否覺得劉時很愚蠢?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命數不可改卻偏要逆之?”

劉時闔著眼,為自己盤好了頭冠,再過三個時辰,他便要被帶到城門處在眾目睽睽下行刑。

“都說仙者無情,可依貧道來看,蓬萊境中有的是有血有肉的人,沒錯,是人,而不是仙。”

聿清臨說著,將隨身帶來的包袱中一件新制的衣衫拿了出來,抖在了劉時面前。暗沉沉的靛藍,一如這天牢里沉悶的氣氛,不帶一絲生機。

“他……父親他會來嗎?讓道長見笑了,這個時候,我突然很害怕,但并不是對死亡的那種恐懼……”

“哦?”

“父親他……我想他來,卻又不想他來……我……呃……”

吞吐間,方才換好了衣衫的劉時,冷不防地卻被聿清臨一記手刀給打暈了去。

同時,牢門外的陰暗處,是王小良攙扶著的一個同樣穿著靛藍長衫的人,令人訝異的是,那人的樣貌,同劉時居然是一般無二!

“出伯,你放心吧……劉時交我……”王小良說著,從袖中掏出來了一串鑰匙,將鎖鏈一一都換在了易容成了劉時模樣的劉出身上。

而被打暈過去的劉時,在王小良的雙手下,也在不到一個時辰的功夫后,被易容成了劉出的模樣。

“長話短說,長話短說吧!到時辰了!”

這邊一切方安排妥當,劉時也迷糊著醒來,耳邊只聽到天牢獄卒的催促,眼前,那平白無故多出來的“自己”,雖是讓他一時疑惑,但他卻很快明白過來這是怎樣一回事。

掙扎著,兩臂卻被聿清臨緊緊地扣住,而王小良也在一旁說著,“出伯放心,皇帝親賜了‘樂不知‘,行刑之時,他不會感覺到半分苦痛……”

一番掙扎無果,被聿清臨緊緊扣住的手也一同隨著身子軟了下來,默契地,聿清臨也松開了他,任由他跪倒在了那替了他的劉出面前。

一跪為養育之恩,二跪為替死之恩,三跪乃感其大義。

劉時一句話不言,悶悶的磕了三個響頭,而鎖銬加身的劉出卻因為那“樂不知”的藥效,只能全身無力酸軟地坐在那里,明明闔緊了眼,卻還是有那不爭氣的斷了線的珠子緩緩落下來。

這一幕,看得是在旁的獄卒十分奇怪。嘴里也不禁嘟囔了出來,“嘖嘖嘖,怪事,怪事,從來至今都是子拜父,你這當老子的,怎么反倒要拜兒子?”

“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多拜少拜,是拜爹還是拜兒子,你管他呢?只要別誤了時辰,有什么要緊?!”

反復催促再三,縱是皇帝親臨也不得扭轉乾坤,聿清臨同王小良連忙拽了被替換出的劉時出了宮。

而與此同時,謝瑾同許赫一并等在了康王府里,看著軒轅琲手里捧著一個點心匣子和雁夫人坐在庭院里。

他們一同在等,等著那個人能回來。

“這是享頤齋的玉蟬果吧?我記得平日里,常常見到出伯在享頤齋門口排著,買來給你……這東西涼了可就不好吃了……”

沒頭沒腦地,謝瑾一反常態,今日好端端地將頭發束好,少見地一臉嚴肅走近了軒轅琲,如是說著,一邊,卻和雁夫人交換了下雙眼復雜的神色。

軒轅琲緊緊抱著點心匣子在懷,聞言,將頭埋得更深了些。“往日……都是出伯買來哄我開心,你知道,我向來是不知道怎么安慰人的,所以我這才去了享頤齋……”

沉默,謝瑾轉頭看看許赫,又看了看一旁坐著的雁夫人,她向他微微搖了搖頭。到底,謝瑾還是不忍說出事情的真相,只好又走回到了許赫的身邊。

果然歷來都是等待的時間顯得尤為漫長,待日頭沃于西邊一片慘紅的云霞中時,一道被拉長的影子才出現在了門廊。

“出伯,出伯!”

拖曳著腳步,仿佛神魂已失的傀儡一般,軒轅琲拉著那靛藍身影入了內室,多余的話一字未提,而是打開了懷里的點心匣子,舉起一塊糕餅來遞到眼前人的嘴邊。

半晌,不見作動,更是急了軒轅琲。“出伯,你吃呀,出伯,是你告訴我的,吃了甜的,哪怕心里再苦也不會那么難過了……”

帶著哭腔,軒轅琲干脆動手,捏開了眼前人的嘴,不由分說地將手里的糕餅硬生生地塞了進去。

然而,許是手勁暴力,眼前人臉上的易容假面也因此破了偽裝,被撕扯出了一道口子。

“出伯,你的臉?不對,你不是出伯……你不是出伯!”

在軒轅琲的驚呼聲中,劉時再也藏不下去,他干脆也直接將面上的假容一并都撕扯了下來。

“王爺……是我……”

闔了眼,不愿抬頭,劉時將嘴中的糕餅拿出來放在手里,可才過了片刻,他又將頭高高地昂起,直到不能再后仰。

可偏生地,那眼角里盈盈之物不領他的情,縱是到了這步田地,它們還是渲涌而出。

“怎么會……出伯,出伯!”

恍然大悟,軒轅琲奪門而出,驟然間,院子里的人竟是沒一個能攔得下她!

急急而奔,絲毫不顧自己的身份與鄴城街上行人的目光,軒轅琲橫沖直撞,一路上更是不知摔了幾跤,這才趕到了皇宮城樓之下。

一顆披散著頭發的人頭,正赫赫然懸掛在那城樓的正中央。哪怕是頂著劉時的那張臉,可軒轅琲仍然認得出,那就是劉出。

“小王爺,你慢點跑,出伯都追不上了!”

“小王爺,你可千萬記住,你決不能讓別人知道你是個女兒家。”

“小王爺,不怕,不怕,出伯在這里呢!”

“小王爺,快看,是享頤齋的玉蟬果!”

“小王爺……”

“啊!!!”大叫著,聲嘶力竭,下一刻,軒轅琲便直接沖入了宮中,出人意外地,一路上,竟是沒一個人攔著她。

軒轅琲最先來到的地方是未央偏殿,她瘋魔似的在殿內兜兜轉轉了許久,除了一干宮女內侍,著實是沒軒轅珷的影子。她這便又跑出殿外,像個沒頭蒼蠅似的亂竄,時不時還將擋在她面前的宮女內侍一并都推開來,活像個喝醉了酒在街上撒潑打滾的無賴。

一個頭腦清醒的“無賴”。

亂竄歸亂竄,到底是在夜色初降的時候,軒轅琲散著凌亂的頭發,自己一人跑來了寢殿。

“吱呀!”一聲,寢殿的門被緩緩推開了,軒轅珷記得,當年他還在康王府住著的時候,每日清晨,總有那么個穿了一身紅袍的軟糯團子,也是這般推開門,半爬半走地笑嘻嘻地過來叫醒自己。

可今日,卻不是。

軒轅珷看了一眼前還跪在他面前的謝太傅,向他招招手,示意他先退到了一邊。再來,便是盯著那門口的剪影,開了口。

“琲兒,既然來了,你不進來嗎?”

隨著這一聲問候,軒轅琲跨過了寢殿大門的門檻,一步步走近了軒轅珷,一只腳赤著,也不知是何時跑丟了鞋子。

“阿兄,你也知道,是出伯,對不對?”

軒轅珷不言語,一邊靜靜地聽著軒轅琲啞著嗓音的質問,一邊恍若無聞地批著手里的公文。

“你告訴琲兒,皇伯父究竟是不是你殺的?!你又為何要殺了皇伯父?!”

“咔……”猝不及防,上好的狼毫筆被軒轅珷攔腰握斷。

“為什么……為什么……朕也不知道……”

“軒轅珷!我恨你!是你害死了出伯!是你!”

一邊哭著,軒轅琲一邊抽出了身旁懸著的劍,直接一步朝軒轅珷劈去,謝太傅見狀,連忙也上前拉扯。

不知是受牽制于謝太傅還是軒轅琲臨了下不去手,劍鋒并沒有落在軒轅珷的身上,可仍舊有一絲鮮紅自軒轅珷握住劍鋒的指掌間流下,滴滴落在了案上那道還沒批完的公文上,暈染出了一朵朵宛若血梅般的痕跡。

“軒轅珷!你莫不是真怕了我會奪了你的帝位?本王從來都不稀罕!可你為什么偏偏要害死出伯?!”

“康王殿下!康王殿下,謹言慎行吶!”

謝太傅聲音顫顫,面前的軒轅珷,已然不是當年還在無涯閣里他所教的那個儒雅無雙的太子。

“放肆!傳朕旨意,康王軒轅琲御前無禮,失德敗狀,有辱王血!即日起外封臨川,無詔不得歸鄴!!!”

握著劍鋒的手鮮紅不止,力道卻更是突然加重一分,直接將它從軒轅琲手里奪了去。

“琲兒,阿兄永遠會等在這里,親手把這一切交你,親手……”

在軒轅琲離去后的不久,謝太傅擬著旨,聽見了這皇者無可奈何,微不可及的一聲,恍若嘆息。

可到了如今,又有幾人不曾嘆息呢?

本書來自,第一時間看正版內容!

作者的話:

一開始想到的是軒轅琲身邊有一個代替了她的父母來愛護她的人,人生中的第一位老師。師,出師未捷身先死,于是,便名為劉出。

違法和不良信息舉報電話:18868193136舉報郵箱:2295129276q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