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沙……”
細雨蒙葉,剎那婆娑。江城的夏日不比矜河圍繞著的鄴城,遠遠要熱上許多。
往年還在江城的這個時候,公儀緋總會和雁夫人被好生地送往清涼臺去避暑,更早些時候,還有當時只是太子的先皇和身為太子妃的云夫人一同陪著。
清涼臺那里依山傍水,公儀緋住在那里的時候,曾經每天最喜歡的就是在那一個亭子里讀書,做功課,吃著雁夫人和他皇嫂做的點心,聽他的皇兄撫琴,甚至還要在亭中用午膳,在亭中午歇。
可惜,這樣愜意的日子,他并沒有過上多久。
他的父皇駕崩,病弱的皇兄登基,梁國趁機發難,不得已,他假扮公主被送到了玄國為質,而清涼臺所在的臨川郡,也一同拱手相讓給了玄國。
公儀緋想著,不知不覺中,方才的點滴微雨已然停了,他寢殿外頭,樹上那些終日鳴囀的黑蟬又開始了每日的聒噪。
暑熱難耐,耳邊聒噪愈烈,面前案上大臣們上奏的公文,也是只見多不見少。公儀緋批復著公文,心里也愈是躁煩。
“這些個老頑固,問朝堂大事,對梁對玄的良策,一個個都是一錐子扎不出聲。朕立了云姐姐為后,小云兒為太女,倒是一個個長篇大論!”
煩躁至極,公儀緋干脆解松了冠帶,衣矜,背著手在寢殿里趟起了步子,一個來回快過一個來回。
毫無疑問,他公儀緋確實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做了一件讓整個漢國都為之震驚的大事。
古往今來,漢君按舊俗大婚迎娶了亡兄發妻,卻又立了公主為繼任太女的,他公儀緋可是頭一個!
頑固不化的老臣們,一個個就像那窗外樹上的蟬蟲似的一樣聒噪。前后左右,晨昏定省,不知是上了多少奏章。
其中內容句句是慷慨激昂,可在公儀緋看來,無非都是千篇一律的咄咄逼人。
漢國兵弱,不想著進言良策,個個倒是都把主意打到了才幾歲的云兒身上。這番景象,讓公儀緋尤為覺得刺心。
他堂堂一國之君,難道沒能力治理得好國家,反而要靠犧牲女兒家來換取茍延殘喘的機會?!
公儀緋不齒。
一邊是夾身玄梁二國的險境,一邊是十分疼愛自己的兄長所遺唯一骨血,一邊又是漢國內政的混亂。
公儀緋心里愈加得煩躁了。躁郁到極致,他干脆將手里的茶盞擲了出去,在地面上砸了個粉碎。
突如其來的驚響,慌的是寢殿內外并不多的宮人們都盡數顫顫地跪下,龍顏大怒,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唉……罷了,你們都起來吧……”公儀緋長嘆了一口氣,揮了揮手,便又負手急匆匆地離開了寢殿。
這一日黃昏,身穿紫色長衫的貴公子模樣的公儀緋出了漢宮,身邊還有幾名侍衛陪同著。
是了,他留了一封書信給那眾頑固之首,漢相大人。信里,他留言,是要微服出游幾日,此間朝政,一并交托于他。
“雁姨,一別良久,不知此回,你可還認得出‘阿緋’嗎?”
從江城出發到臨川,用不上幾日的功夫。只是臨川要界,各個關隘人群往來,盤查得十分嚴苛。
他和一眾侍衛借口說是來臨川看看,尋一尋自幼與他定了親的那戶人家的,好說歹說,也總算蒙混了過去。
公儀緋一邊帶著幾名侍衛從關口入境,一邊不自覺地搖了搖扇子,淺淺一笑。
講道理,他也沒說假話。名義上,他還是“漢國長公主”的時候,他與這剛來了臨川不久的康王確實是有婚約。
三年,幾乎三年沒見,軒轅琲現在已是長成了個俊朗的少年吧,也不知雁姨如何,這些年她的腿疾可好些了?
自公儀緋踏足臨川的那一刻,他腦中便忍不住思緒萬千。胸膛里的心臟,也愈是跳動得猛烈。
“糖糕!糖糕!又涼又甜的糖糕!”
隨著吆喝聲,隨風而來的是一股子熟悉混著糯香的甜味,公儀緋腳下的步子,自然而然地朝著那個點心攤子走了過去。
“公子,這……”雖然從安危考慮,公儀緋身旁的侍衛長一見公儀緋買了塊糕便出聲勸阻,可公儀緋卻向他擺了擺手,自顧自地將一大塊糕直接塞到了嘴里。
又軟又糯,甜絲絲的,可公儀緋吃了幾口,總覺得像是缺了什么,比起雁夫人做給他的,還差了一點。
看著手里被他咬去了一半的白色糖糕,公儀緋拍了拍腦袋,笑了笑。是了,雁夫人做給他的糖糕總會灑一些新曬的桂花在上頭,若是沒有,便淋一層她自己做的糖桂花來代替。
那種伴著桂花香的甜,能從舌尖一直浸到他的骨頭里。
公儀緋嗜甜,在他人還小的時候,若不是雁夫人時時照看著,他怕是可以一口氣喝干凈一壇子雁夫人做的糖桂花。
“哈……”不知不覺中,公儀緋和幾個喬裝打扮過的侍衛走遠了,公儀緋一邊走著,一邊將手里剩的半塊糕吃了下去,卻是味同嚼蠟。
“您可還要再用些?”侍衛長問著,他還以為,公儀緋或許是走得疲乏了,肚中有些饑餓。
“不必,我們先去找個落腳的地方吧……”
縱然是再嗜好甜食,可公儀緋已然過了連入口粥水都要放三四勺糖的年紀,更何況,剛才他吃得太急,不過巴掌大的一塊糕,現在在胃里倒頂得他有些撐。
不多時,公儀緋一行人便來到了臨川驛館附近的客棧里住下了,這里,離康王府就只隔了一條街,離當年的清涼臺也不過半個多時辰的腳程。
在客棧二樓的“天字號”客房里,緩緩飲了一盞清茶,公儀緋推窗而望,望的不是含翠遠山,而是近處的街上。
街上的人往來并不多,店鋪攤子也無非是那幾家,有的甚至才剛過了午時這便合窗打烊了。
十分冷清。
“唉……”將這些看在眼里的公儀緋又是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在他兒時的記憶里,臨川郡雖稱不上是漢國第一富庶之郡,那時卻也是極其熱鬧的。隨意地找間客棧落腳,便是再不去別處,各式錯落夾雜的店鋪,街攤也足讓人閑逛上一日的。
地處四勢交域,商行繁茂,所以,早在公儀緋的父皇還活著的時候,索性就消了臨川的宵禁。
臨川的夜市,遠比白日里的臨川要更為地繁熱。公儀緋還記得他初至玄國鄴都的時候,正好趕上元宵燈會。
十里華燈,梅失艷色。東風香動,雕砌盈弦。
鄴都元宵之夜的盛景,確實是人間難見幾回的極樂。
可在他心里,同他兒時的臨川故郡相比,到底是比不上的。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
在他的心中,有一隅角落,是他再也回不去的臨川郡。
當年曾疼他,愛他的人,一個個先后都離他而去,剩下的寥寥幾人,眼下也都不在身邊。
自從他的父皇去世,臨川郡便起了大大小小的戰事,幾年下來,先停下來的,是原本繁鬧的夜市,再后來,又停了幾國的行商往來,到最后,一天天只見喪葬行儀,黃紙紛飛,整個臨川郡已近乎成了一座鬼城。
待好容易停息了戰事,便又被他剛登基的皇兄劃割給了玄國。從此兩邊便分隔開來,親舊故友兩散,咫尺之距,卻因著一道關口,成了天涯之隔。
這情形,直到軒轅珷繼位下了開放關口的旨意之后才有所好轉。
公儀緋看著眼前頹敗冷清的臨川街景,不由得又掛念起了清涼臺。
十年未往,好景可是依舊?
耐不住心中的期盼,一過了午間最為暑熱的時辰,公儀緋便迫不及待地在幾位侍衛的陪同下,乘了一頂小轎來到了清涼臺外。
整整十年,在來之前,公儀緋心中原本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以為清涼臺的所在僅剩殘垣斷壁。不過,出人意外,縱然雜草叢生,鼠蟻遁藏,可清涼臺也還大抵保持著一個破敗的輪廓。
“吱……哐!”公儀緋小心翼翼地推開了清涼臺的一道側門。可早已腐朽了的門樞經不起任何稍大的外力,公儀緋這輕手一推,開了一半的側門便整個脫墜在地,碎成幾塊,斷裂的木頭中,爬出了森森白蟻,直教人看得頭皮發麻。
公儀緋低頭看了一眼,便直接走進了清涼臺。跨過了一叢叢過膝的雜草,他和幾名侍衛來到了一個院子。
忽略掉外圍的蓬亂雜草,看著院子里的布景,該是十分寬闊的所在,決然不似現在這般幽窄。
“哦,是了,這里該是聽香榭……”
看了許久,公儀緋慢慢地,將眼前的一切和兒時的記憶重合在了一起,這里,就是他曾住過的地方。
果不其然,在公儀緋和幾名侍衛又跨過了幾叢雜草后,他們來到了一方殘破的臨水方亭,亭頂已經腐壞,只剩了四角的石柱和亭中的一方石案。
公儀緋緩緩走近了這面目全非的方亭,憑著記憶,他稍稍低了頭,看向了其中一根石柱。隨著目光所及,他也抬起了一只手去輕撫著那些不甚規律的刻痕。
“阿緋又長高了,只是尚不及為兄,哈哈哈……”
“皇兄,你不要摸我的頭了,會長不高的!”
往日的嬉笑,就仿佛還是發生在昨日,公儀緋看罷了謝謝才到自己腰際的刻痕,轉而便又將目光放在了亭中的石案上。
沒了亭頂的遮掩,日積月累的風雨琢磨下,石案上原本作為棋盤的縱橫經緯也幾乎磨滅得不剩痕跡。
從此,再能見到昔日清涼臺的地方,也便只剩夢里了罷,可惜,他也很久沒有做夢了。
“我們走吧……”
這邊,公儀緋剛剛坐進小轎,一旁的侍衛長就察覺到了有三三兩兩的其他人來亦是來到了這邊。
他立刻起了警惕,手也按在了腰間的佩刀上。在他看來,此處荒蕪已久,除了念舊的公儀緋,來的怕是只有歹人。
“慢著,我們慢些走便是……”
來人近了,公儀緋透過簾子的一角,看見的是一輛馬車,馬車里,下來了一位穿著墨藍色寬袍的年輕男子和一位腿腳不便的黃衫婦人。
“雁姨……”
只一眼,公儀緋便認出了來人,他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自己叫出了聲。
“這是……莫非……”
被劉時攙扶著的雁夫人,雖然沒見到人,但她也大抵猜到了,小轎中,坐著的是何人。
默契地,雁夫人和劉時都沒有去認公儀緋。
小轎再次抬起,走得極慢,像是刻意地想要多作一些停留。就在小轎掠過雁夫人身邊的時候,公儀緋本想掀起簾子瞧上一眼,卻到底還是放下了手。
“此處景致甚好,勿念……”
“公子所言極是,萍水相逢,保重……”
公儀緋乘著小轎離開了,他不知道的是,在他的身后,劉時攙著的雁夫人,正目送著他平安離去。
或許,有那么一日,不是母子,勝過母子的昔日故人還有再聚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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