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湛樨
“阿爹,非然不嫁,非然不嫁!”
穿著一身緋桃,在頭頂松松地綰了半髻的非然,站在左丞府的大廳中,十分惱怒地不顧禮數從下首的坐席上站起了身。
剛剛才被左丞從北郊山上的桃源居接回了她久違的家,一回來,阿爹阿娘,幾位兄嫂,卻是開始迫不及待地為她準備起了婚事。
要嫁進皇宮的人是她,可她卻是最后一個知曉的,真是可笑。
一家人有說有笑,談得興致勃勃,非然這一突兀地一聲,大廳中熱熱鬧鬧的氣氛瞬間墜到了冰河底。
左丞皺了皺眉頭,撫了撫自己及胸的長須,雙眼轉向了廳外的院子。
堂堂一國的左丞,此刻,他卻不敢去看一眼他的小女兒。
“非然,阿爹知道,你才剛回來,舍不得阿爹阿娘,還有幾位兄嫂。可婚期在即,要娶你的,又是皇上,難不成,你要阿爹抗旨不遵嗎?”
縱橫廟堂多年,左丞巧舌如簧,自家小女兒非然的秉性,他做阿爹的自然也是知曉。于是,他這便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無可奈何地將半真半假的交心之言,娓娓道來。
“這……”
非然自幼長于北郊山林,少不經事,性子也是極為地單純,左丞這刻意而為的憂愁模樣,居然真的騙過了她,她猶豫了。
非然身骨柔弱,就連性子也是一般柔柔的。只不過,在旁人看來,或許是懦弱更為地貼切。
大廳里安靜異常,靜得只聽見每個人淺淺的呼吸。
“阿爹,非然才剛回來,你就又要將非然送走嗎……”
囁喏著,非然同時感到眼前事物都開始模糊斑駁。她無助地跌坐回了坐席之上,有一滴咸咸的晶珠,慢慢地劃過了她有些漲紅的臉頰。
不知什么時候,本就安靜的大廳里,漸漸地,就剩了兩個─非然與她的父親左丞大人。
非然仍在抽泣著,她捂著雙眼,指縫間不斷地有淚水向外滲著。她十分難過,她以為,左丞大人又要將她送去一處不見人影的荒山野嶺。
“非然……”
左丞大人走了過來,蹲在了自家小女兒非然的面前,看到非然的模樣,左丞的一雙橫劍濃眉都要擰成了兩股繩結。
他不喜歡非然流淚,也非是不喜,而是畏懼。因為,這似曾相識的情景,總會讓他想起一個人來。
“非然……非然,你聽阿爹講,本來阿爹也是不想送你入宮的,可當今圣上,他需要一個不用讓他娶梁國公主的理由,這才同阿爹商議,就說是先帝同你的祖父,為自家的孫兒孫女定下的親事。”
左丞說著,指節間生了薄繭的手輕輕拍了拍非然的肩頭。可眉峰卻不見半點松懈。
這件事,到底是他有愧在先。
非然感受到了來自左丞的輕輕撫慰,抽噎了一下,兩手將眼睛抹了抹,抬頭,再度看向了左丞,這才發現,左丞已站起了身,在一旁負手而立。
“阿爹,可是……可是非然才剛剛回來,認識的人也只有你們,皇宮又是何處,是不是去了就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明明方才已將眼淚抹得一干二凈,可非然再度看向背著她的左丞的身影,眼前,依舊模糊。
“哈……傻孩子,皇宮離左丞府是不遠的,皇上他若允了,阿爹阿娘都是可以入宮去看你的,你自己也可回左丞府。皇上他生性純良,想來待人也是極體貼的……阿爹保證,你不會受到任何委屈……”
素來有雷厲風行之稱的左丞大人,極為少見地啰啰嗦嗦說了許多,身為父親,眼前的他卻更像是非然的母親。
可是,哪怕他再說上十句,百句,千句。他也還是背對著非然,他不敢多看一眼非然,她與他記憶里的那個人,有著如出一轍的梨花帶雨的模樣。
愧疚終身,他怕他再看一眼,就會忍不住將非然連夜送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
“既是如此,非然去就是了……”
隨著非然極為沉悶的一聲應和,一同回響的,還有非然足上的銀鈴。她低頭走了出去,大廳外的廊下,小丫頭雙城已在那兒等了她很久。
話分兩頭,左丞府里人來人往,全府上下都在熱熱鬧鬧地為小姐非然準備著各種東西。
皇宮里,禮部早在三四個月前便定下了軒轅珷的大婚之期,宮里宮外一直都在小心而謹慎地籌備著。
皇帝大婚,小心謹慎自是該然,可這籌備的明里卻是借著為梁國公主夏婉修葺宮殿的明目在暗中進行。
謝瑾身為太常寺丞,也參與其中,一切都安排得天衣無縫。宮內宮外,除了夏正德和夏婉這對梁國宗室兄妹和他們住處侍奉灑掃的宮人、內侍,沒有人不清楚。
或許有知道的,聽來的也不多,只曉得軒轅珷要從朝臣家里待字閨中適齡的女兒家中挑選一位妃子。
也有人說,人選早已定下,無非便是從文官之首左丞家的小女兒和丹公公子侄一族的族女挑一個,反正這回即便落選,以后左右也是要入宮為妃的。
眾說紛紜,朝中丹公公為首的武將和左丞為首的文官勢力平分秋色,自打久前軒轅珷“開玩笑”似的說要為左丞的小女兒和丹公公的侄兒賜婚,左丞便漸漸地疏離了原是合作許久的丹公公。
這幾個月來,在左丞的授意下,掌管著北郊行營的丹公公的侄兒更是被大大小小的閑散文官已前后參了幾本。
到如今,在先帝時,還“和睦相處”的文官武將,在朝堂上,日漸勢同水火,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一般。
這邊剛下了朝,軒轅珷前腳也還沒有走遠,后腳便聽見有幾個大臣在殿上你一言我一語地吵了起來。
“皇上乃天之驕子,九五之尊,自是要選一位極貴之女,溫良賢淑,這才擔得起鳳宮之位。論家世,這點,左丞大人的女兒,我等誰能比得上?”
“此言差矣!鳳宮人選是要謹慎,可如今皇上也已登基三載,開枝散葉是首要之重,聽聞左丞大人家的小女兒自幼身骨柔弱,更是在北郊的宅子里養了多年才接回來,怕是難承恩澤。我將門女兒雖不比諸位大人家的女兒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都體健身康……”
隨侍在旁的謝瑾和許赫二人,聽了這般爭吵,面面相覷,又是小心翼翼地看向了前方。恍然才發覺軒轅珷已尋了一處坐下來,右手托腮,左手則是用著兩個指節按著漏壺的節律,正一下下敲擊在他的膝上。
是坐下來聽著文武兩方的爭吵還是坐下來在等著二人聽夠大臣們的爭吵呢?
“可都聽全了?聽全了就來御書房找朕。”
謝瑾和許赫,從軒轅珷的臉上,看不到一絲心緒波瀾,可愈是這般安然,二人便覺得軒轅珷心里其實已是怒海狂濤。
眼看著軒轅珷離去的身影已被跟隨著的宮人內侍們的身形掩蓋,走得遠了,謝瑾和許赫這才匆匆幾步,經了宮道,來到了御書房。
等到被通傳召入時,謝瑾和許赫身上的余汗還未消,額上便又出了冷汗。甚至連他們自己也不曉得,究竟是一路小跑出的汗還是進來這壓抑的御書房而出的汗。
軒轅珷比二人要早一步,可等著二人的,可不單單是只有軒轅珷一人,謝太傅和左丞也一早就等在了御書房內。
“臣謝瑾(許赫)叩見皇上!”
軒轅珷看了一眼二人,連忙放下了手中正批看著的奏章,擺擺手示意他們起身,既而又瞥了一眼,那一前一后并立在旁的謝太傅與左丞。
見著御書房內侍奉的宮人內侍盡都退下了,軒轅珷也不繞圈子。單刀直入地,交待了事情。
“朕已決定接左丞大人的小女兒入宮為后,祖輩盟約,父母之命,恐怕這梁國還是會借朕悔婚的名頭,趁機發兵。”
軒轅珷抿了一口手邊苦澀的茶湯,將目光投降了下首的四人,似乎在等著一個答案,一個與他心中所想不謀而合的答案。
“皇上,大婚之期將近,即便是如今瞞得過那夏正德和夏婉,大婚當日,又如何瞞天過海?依臣看,不如將他們兄妹二人軟禁,對梁國說是二人病了。”
左丞捋了捋自己胸前的長須,眉頭緊皺不解,其實,這件事本就棘手,他這一想法,也實在算不上是個滴水不漏的高明主意。
“左丞大人,此計并非良策。若真是將梁使和梁國公主二人軟禁,若說是病了,皇上這邊大婚,梁國那邊一見不到公主入主鳳宮,二又長時間見不到書信通傳,早晚要起疑心,說不準哪天便要發難。”
等左丞話音剛落地,謝太傅便即刻回了嘴,句句在理,盡點左丞的疏漏。
“那干脆就一不做二不休,讓皇上下旨即刻誅殺梁使和那長樂公主,傳信上便對梁國說是二人染了時疫,不治身亡。”
這邊見謝太傅指出不足,心中掛牽小女兒非然入宮事宜的左丞,素來被一干臣子吹捧慣了,自是覺得謝太傅此刻是在找茬,不等軒轅珷有所表態,也立即又出了條主意。
只是,拂面帶來的怒火使然,這第二個主意顯然也沒比軟禁的法子要高明到哪兒去。
“左丞大人未免考慮不周,輕言誅殺,以病故為借口,梁帝怕是也不會信,反倒是給了他們一個出兵的好借口!朝中如今兵權尚在丹公公一干人等的手里,怎么能如此草率?”
“太傅大人若是對褚某有意見,大可在皇上面前直接諫言,不必如此斤斤計較地拿人錯處不撒手!”
雖然謝太傅此言緩而悠長,卻像是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漸漸地捏在了一條吐信恐嚇他人的毒蛇的七寸上似的,抓住了左丞的話語中的疏漏,針鋒相對地趁機迎頭痛擊。
連日來本就煩惱良多的左丞,被謝太傅這一言所激,仿佛藥信碰上了星微火苗,這便整腔怒火都炸了出來。
當著軒轅珷的面,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唇齒相譏起來。
一旁的許赫,連帶著上座的軒轅珷心里都一同泛起了嘀咕,雖然說這左丞在前朝氣焰囂張,可也與謝太傅沒什么交惡的地方,緣何今日,謝太傅看起來這般咄咄逼人?
旁人不曉得,可謝瑾怎會不知道自家老子的心思,不為別的,那左丞大人家的小女兒原是謝太傅和謝夫人相中的兒媳人選。
雖說謝太傅和謝夫人也只在前些日子,那左丞大人為小女兒準備的笄禮上見了一回,可夫婦兩個覺得這名喚“褚非然”的姑娘和自家兒子是極般配的,盡管看起來性子是太柔順了些,可謝太傅和謝夫人見了她,別家的姑娘竟怎么也看不上了。
然而,謝太傅和謝夫人還未來得及請托媒人,便又從別的大臣那里聽來了這姑娘要入宮的消息。
這是覺得自家兒媳被皇上搶了,又不好問皇上,所以才把怨氣發在左丞身上嗎?
謝瑾輕輕地嘆了口氣,下意識地搖了搖頭,這點動作隨即便被軒轅珷瞧在了眼里。
見了眼前情形,又回想起這些天來,謝太傅一見了他,便是一副欲言又止,郁悶不已的模樣,軒轅珷此時心中竟是猜到了七八分。
原先,他還以為,是自己將軒轅琲外封到臨川,謝太傅這才對他滿腹意見……
“太傅大人左丞大人,兩位愛卿不必在此多有爭執了。這事若要我玄國先出手,總是理虧的,朕想,只要想辦法讓梁國主動提出,不嫁那長樂公主,此事便可得圓滿,諸位可有高見?”
察覺到御書房內有些頗為尷尬的氣氛,軒轅珷清了清喉嚨,制住了謝太傅和左丞兩人之間,你來我往的唇槍舌劍。
“皇上圣明,這吃虧的事,總該讓那梁國去做才好,臣等愚鈍,如今實在想不出主意,您有此一言,想必妙計已成竹在胸,臣等恭聽。”
這邊左丞才要開口,可謝太傅眼見著,卻先他一步開了口,且恭恭敬敬地向軒轅珷作了一揖,同時,雙眼還得意地瞟了一眼一旁的左丞。
若不是軒轅珷尚在,而自家小女兒非然又即將入宮,只怕左丞會上來一拳打落謝太傅的發冠,再同謝太傅扭打不休。
“朕也要多謝太傅大人當年巧記,在玄梁二國的姻約上并沒有細寫,只寫了梁國公主嫁入玄國聯姻,以修兩國之好。梁國那邊怕是當時也沒多作細想,如今,正好,可從王公貴胄中挑一位出來賜婚。二位大人可有人選?”
軒轅珷笑了笑,還好他昨日重新翻閱了與梁國來往的姻約國書,這樣,也不算是他悔婚在先了。
可新的問題也一并出現,賜婚人選,最好的莫過于皇族宗室,奈何玄國幾代以來皇脈稀落,適合人選更是少之又少,更何況,先帝當初因著繼位人選的問題,對宗室頗有猜忌,貶得貶,流放的流放,剩下的又都遠封他鄉,即便現在傳召也是趕不及。
那么只能退而求其次,從世家子弟中甄選,除去現今掌握兵權的將門子弟,文臣、王公中已有了家室的,年紀尚幼的,家世不低的,這般挑算下來,也只剩了兩位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