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鸞鑒

第一百一十九章 瘋癲

玄湛樨

“聽說了嗎?代丞相褚子甫易欲行刺圣上,已經被關進天牢了!”

“這么說,褚家父子兩個果真有勾結流寇,屠了太傅闔府?!”

“如今太傅府大仇得報,謝大人也能從天牢里被放出來了,真是萬幸……”

自摘星樓御宴上褚子甫出了變故,被投入天牢后的第二天,本該瞞得密不透風的這件事卻盡被人知,一時間街上到處都能聽見鄴城內的百姓之間的評談。

在這些七嘴八舌的茶余飯后的笑談聲中,一輛再普通不過的馬車緩緩經過了鄴城北街。

誰也沒注意到,駕車的車夫,是換了一身粗衣的元成侯許赫。

馬車里,有人在嘆氣。鄴城中的百姓們,仍然還是如此地長舌。

事隔經年,自從悄然回了鄴城的劉時除了在夜里曾同許赫一起去靈奉寺為劉出和許將軍的靈位描過了金,祭拜過一回后,他便一直病怏怏地待在許赫的府邸中,閉門不出。

可今日,他卻冒著被軒轅珷追究死罪的風險,悄悄地同許赫一同來到了北城天牢口。

他和許赫是來接謝瑾的。

“快走!快走!”

厚重的天牢最外側的大門打開了,駕車的許赫從馬車上跳了下來,跑到了天牢門口,不住地引頸張望,而劉時還好生地躲在馬車上,可他也忍不住掀開了車簾的一角,露出半張臉來,看著那從天牢深處被幾名獄卒押送過來的謝瑾。

因是皇帝親赦,出天牢前,謝瑾還被允許換上了一件新的長衫,更是好好漱洗了一番。

劉時和許赫二人,一點點看著模糊的身影走近了,行至大門,謝瑾便被一左一右的兩個獄卒給推了出來,一個踉蹌摔倒在了雪地里。

“咣!”

天牢大門關閉的同時,許赫已經將謝瑾拉扯了起來,可滿地臟濘的雪水還是污了他大半身。

“不如先讓阿瑾回去換一身衣服吧……”

劉時猶豫了一下,他方才差點脫口而出的是“回太傅府”,他十分慶幸,自己沒說出這四個字。

一路上,許赫和劉時都默契地一言不發,而謝瑾亦是同樣,他只抱著天子戒縮在馬車的一角里,不住地左看右看,一會兒撓撓頭,一會兒撓撓背。

劉時隱隱覺得面前的謝瑾好似有哪里不對勁,可他又說不上來。

到了許赫的元成侯府,許赫便帶著謝瑾去了后院,他早已命人收拾好了一處院落給謝瑾。

“阿赫,我總覺得阿瑾好像有哪里不對勁?”

“我也說不上來……”

在謝瑾要住下的院子的偏間暖閣里,許赫和劉時二人正等著謝瑾梳洗好的時候,捧著一個手爐的劉時,終于在他思沉了半晌后,對許赫道出了自己的困惑。

許赫同他有著同樣的困惑。

他們兩人,誰也無法動用冥思探到謝瑾的內心,他像是把自己封閉了起來,不容任何人再近一步。

“太傅大人和謝夫人的骨灰俱已收在靈奉寺,就安置在父親與許將軍旁,或許……我們改日再帶他去……”

“哐當!!!”

這邊劉時默默說著,可還沒等許赫回應他,離他們不遠處,謝瑾的臥房內就傳來了聲巨響。

等他們跑過去看時,眼前的景象讓他們大為地震驚、瞠目結舌。

屋里四處灑滿了還冒著熱氣的洗澡水,墻上、地上、梁柱盡都被迸濺上了一片水漬,而原本該好好裝著這熱水的浴桶卻變成了幾片碎木散落在屋中。

不難猜出方才那一聲巨響是從何而來,亦是不難猜出眼前這屋內狼藉的始作俑者是何人。

然而,屋內卻不見謝瑾的身影,但天子戒被他好好地放在了外間的書案上。

“他跑出去了,我們要快點找到他!”

在暖閣中感受到了一陣莫名的寒意,劉時這才注意到角落里有一扇窗子大開著,窗棱上還有半個借著水漬拓印下的腳印。

是以,兩人急匆匆地出了后門,順著雪地上的腳印一路找尋,他們穿過了幾條混雜交錯的小巷,兜兜轉轉地竟是來到了靈奉寺。

“阿瑾可是來祭拜太傅大人和謝夫人?”

一直覺得謝瑾頗有些古怪的劉時轉頭向許赫問出了這個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

許赫沒有應聲,但他留意到了靈位上的金漆還沒有干,香爐中的香也是剛剛供奉上的,甚至佛堂里的那個舊蒲團上還能看見兩個膝蓋坑印。

人應該沒有走遠,可眼下他又是去哪里了呢?

這一回,劉時與許赫再沒發現謝瑾有留下什么腳印。

“或許阿瑾他回去了太傅府……”

思沉片刻,素來少言寡語的許赫率先打破了沉靜,因為他聽說了謝瑾回來鄴城那天時在太傅府廢墟中的癲狂。

他不停地翻找,不肯罷休,或許,他又回去了那片殘垣斷壁中繼續了他的找尋。

關心則亂,劉時來不及多想,便又和許赫趕往了位于鄴城南街,如今只是勉強能稱得上是廢宅殘屋的太傅府。

然而,就在兩人途徑鄴城主道時,看到了享頤齋的老板拿著掃帚氣沖沖地從東街的方向回來了,他頂了滿頭的碎糕餅屑。

“也不知哪里來的野人,看著斯斯文文,發起瘋來真是不要命,居然碾碎了那么多芝麻酥……”

仔細聽罷了老板的抱怨,劉時驚愕地發現,這老板口中的“野人”正是謝瑾!

“阿赫,我想阿瑾眼下或許在東街,不如我們先去東街看看!”

劉時皺了皺眉頭,他捂著胸口重重咳了幾聲。

方才的奔走,已經觸動了他的心肺痼疾。可比起這個來,他和許赫現在先找到謝瑾才是最緊要的。

等走到鄴城最為繁華的東街時,時辰早已過了午時,這功夫正是東街白日里最熱鬧的時候。

然而,今日這時候街道兩旁卻混亂得出奇。

在東街的入口處,劉時和許赫還沒踏出第一步時,他們便猶豫地收回了腳步,因為他們不知該落足何處。

千金樓的樓主陳仙君正穿著一身“三圣母”的粉紅云披的仙人衣裙倒在了地上,一旁同他一齊倒下的還有紅玉楚館里最為人稱道高冷傲人的花魁張三娘。

這兩人倒不是受了傷又或是魂歸了西天才倒在那里,而是實在他們二人是一時半刻從雪地里爬不起來。

不知道是誰搶了陳樓主的最寶貝的頭飾,又一邊奪了花魁張三娘的寶貝匣子,一路引得這兩人絲毫不顧面子地從屋中追了出來,一時眼錯不見,兩人就在大庭廣眾下同對方撞了個滿懷,一同跌倒在了紅玉楚館和千金樓的門前。

巧的是,又不知是誰在那里一早在積雪下撒上了厚厚一層的豬油。二人狼狽不堪地滾了一身污糟不說,一時間腳底打滑,不是陳仙君陳樓主倒在了花魁張三娘身上,便是花魁張三娘搖搖晃晃地又跌撲在了她眼前的陳仙君身上。

眾目睽睽,難堪至極,誰也沒想要扶起這兩個人,只顧著圍成一團看這不多見的熱鬧。就連仙客來的掌勺師父李五味都來不及放下手里的菜刀,便顛著他一身軟綿的肥膘從后廚跑來了仙客來二樓的憑欄,和其他人一樣,看起了這場熱鬧。

“你先起來!你壓皺了我的戲服!”

“你先起來,我張三娘的名聲可都被你這個登徒子給毀了!”

“呦!誰是登徒子,你要不想挨在我身上那就起來!”

眼見著這陳仙君和張三娘當街吵了起來,不單單仙客來的食客們都停了筷子探出頭來看這熱鬧,就連千金樓和紅玉楚館的里的客人、樂師、歌姬們也都一個個擠在樓閣上嗤笑成了一團。

本就混亂的東街,更是被這些個看熱鬧的人給擠了個水泄不通。

可饒是到了摩肩接踵的地步,劉時和許赫也還是拼命逆著這些看熱鬧的人群走動的方向,從東街的入口折騰許久,穿行到了東街的街尾。

然而,兩人毫無所獲,甚至劉時也被折騰得突然犯起了哮癥。

“呼呼……”

“你這身子還撐得住嗎?不如你先自己小心回府,我去找阿瑾,我一定能把他帶回來。”

“不必……你看,我現在已經無礙。我們不如再去北街看看,說不定……咳咳……阿瑾他人在北街。”

坐在角落里的石臺上,劉時喘息不停,他連忙從袍袖中拿出來一個香包,這是雁夫人做給他的,里頭放了許多香氣濃烈的草藥,能讓他的哮癥被暫時壓制。

“好……但是如果這一趟去北街仍然沒有阿瑾的人影,你一定要趕回侯府。”

許赫說著,他到底還是沒勸住劉時。他知道,除非看見一個活生生的謝瑾出現在他面前,否則他不會安心。

于是,二人便又從東街的一處巷口繞了一大圈趕往了北街,來的這一路上他們也沒閑著,每一處角落,每一處樹叢,每一處茅草堆……甚至他們連水缸都未曾放過,凡事能容身藏人的所在,他們都翻了個遍。

直到夜幕降臨,白日里的碎雪變成了鵝毛大雪,他們還在北街上找尋。

終于,在一處破敗的墻角,他們兩人看見了謝瑾。

他們幾乎不敢認。

任是誰也不會想到,昔日風流倜儻的鄴城謝公子,當朝堂堂謝太傅的獨子,大理寺丞謝瑾會淪落到與野狗搶食的一天。

待劉時和許赫走得近了時,他們將謝瑾看得更清楚了些。

謝瑾披頭散發,臉上更是不知從哪里蹭來了一層的爐灰。至于身上,不單單滾著污濘雪水,還染著一身從東街剮蹭來的油漬湯水。好好的衣服,更是劃破了許多口子,棉花都冒了出來。同時,也不知是如何弄的,謝瑾赤著一只腳,腳上的鞋襪不翼而飛。

“阿瑾!阿瑾!”

“阿瑾!”

劉時和許赫好說歹說地將謝瑾從地上的殘羹剩飯和野狗群中拉扯了回去。

回去的路上,許赫背著謝瑾,劉時一聲聲地問著眼前癡癡笑笑的謝瑾。

“阿時哥哥!嘿嘿嘿!阿時哥哥!”

除了此句和傻笑,謝瑾再無他言。

直到這時,劉時終于確定了他早上接回謝瑾時哪里不對勁,哪里古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