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湛樨
真正的老饕很是知道在什么地方就要吃什么樣的美食,什么樣的時節又要配什么樣的酒。
就好像膾魚莼羹,作為配菜用的莼菜,一定是要用江南四月時節,那種已經長出莖干,還沒怎么長出葉子的雉尾莼,這種莼菜做出來的膾魚莼羹是最鮮美的。
所以,要嘗正宗的古樓子,就一定要跑到西域附近來,不像在中原,因著要遮掩羊肉的腥膻味,會在那羊肉糜上鋪上好多的大椒。
這邊的羊終日吃著西域沙地上長出來的各色藥材,飲的是那圣山上奔流而下的雪水,全然沒一點膻味。
“嗯……果然吃這胡餅還是要來這邊,味道才正宗……”
見者有份,一饌古樓子被謝瑾直接用匕首均分成了三塊,用完這匕首,謝瑾滿不在乎地用他那衣裙的下擺抹干凈了,又放回到了靴筒里。
軒轅琲知道,這古樓子一定是做得十分地道,不單單是從那噴香的羊肉糜上就看得出來,只看她對面坐著的謝瑾大吃大嚼的模樣,就知道很香……
“……一會兒你快把衣服換了吧,怎么看都不自在,我晚上怕是會做噩夢。”
淺淺飲了一口攤子上隨時可以自行斟倒,用來解膩止渴的蜜茶,軒轅琲皺著眉頭看著謝瑾的模樣,已經從最初的新奇漸漸變得別扭。
“前幾日好不容易偷偷攔下了一伙商隊換來的衣服,原是想著讓阿赫穿這舞衣,我打扮成胡人的,但阿赫留了胡子,還是他來裝胡人方便些……”
嘴里塞滿了一大口的古樓子,謝瑾說話說得也口齒不清,不過軒轅琲倒是也能聽得懂,她仔細想了想,若是真的讓許赫來打扮成西域舞女,那樣子著實有些奇怪,很難不引起這敦煌城內守衛的注意。
有那么一瞬,軒轅琲想象著,似乎在半空中看到了許赫如何將他那高大魁梧的身軀束在那綾羅綢緞中,她甚至好像聽見了舞女的衣服被撐破撕裂的聲音……
想到這里,軒轅琲搖了搖腦袋,又喝了一口蜜茶。
果然許赫還是打扮成胡人比較好,如果和謝瑾換過來,那樣子真是太可怕了。
“哼!以前……以前我在鄴城,常去千金樓后臺鬧著玩,有時也上臺胡唱上那么幾句,我這是天生麗質難自棄,閉月羞花之貌……”
攤子上的客人漸漸多了,大概是怕被旁人瞧出什么不對來,謝瑾立刻翹起了蘭花指,從面前輕抓起了一個櫻桃畢羅,嘴里嘟嘟囔囔著,聲音也是刻意壓低了的。
若是遠遠看上去,那刻意微微扭動起來的背影倒真有幾分勾魂攝魄的模樣。
可這讓軒轅琲愈發覺得“詭異”。
“唉……你不懂,別人家的舞女就是這樣的!你不該覺得我奇怪,而且你今天也穿了女裝……”
謝瑾兀自在席上像條水蛇似地扭著,一旁的許赫看著,全然一副見怪不怪的模樣,他那濃密的,有些黑里透紅的棕色大胡子上,還掛著一些胡餅屑。
“別人家的舞女下巴上不會有沒刮干凈的胡子,也不會在靴筒里藏那么一把匕首,而且我本來就是女兒家,今天穿女裝出來也很正常……”
像是喝酒一般,軒轅琲仰頭將盞子中的蜜茶都倒進了嘴里,盞子被放下時,里頭的蜜茶已然涓滴不剩。
軒轅琲將手放在額上擋著眼,擋了好一會兒才又放下來。
可這手剛放下來,她就發現一件不對頭的事,食案上的碗、碟都是干干凈凈的,像極了她手邊的盞子。
她自己的那份古樓子,被謝瑾和許赫二人對半扯開來,已吃得只剩下了滿嘴滿手的油和餅屑。
“小二!剛才送上來的,原樣再來一份,外加一條烤羊腿。”
軒轅琲看著對面那二人,深深懷疑莫不是當初糧草沒有帶夠,又或是“士別三日,當以餓鬼相待”?
而這邊店小二也麻利地走了過來,為攤子上的三位貴客細心斟滿了蜜茶。
聽了軒轅琲的吩咐,店小二看了看食案,竟皺起眉頭,抬起手來抓了抓脖頸,看起來有些為難的樣子。
“小人……小人記性差,還請客官說說您剛才吃了什么嗎?”
店小二笑了笑,這真怨不得他的,平素攤子上客人吃了什么,只瞧那碗、碟、盤、盞里剩下了些什么,他就能知道的。
可今天這三位……屬實是吃得一干二凈。
“后廚忙著的老板娘一定會很高興,才三個人就這么能吃……”
店小二在心里如是嘟囔著,而軒轅琲也只好重新吩咐了一遍:“一饌古樓子,外加一屜畢羅,每個味道都撿些出來,不要放酥酪和大椒,外加一條烤羊腿。”
“唔……好的好的客官,這就來,這就來!”
依舊是面上帶著頗有些怪異的神色,店小二甚至又看了看軒轅琲、謝瑾和許赫三人,這才又忙向后廚跑去了。
“這店小二總盯著我們這邊看,臭瑾,我看他一定是瞧出來你是個男扮女裝的!”
高高舉起了手中的盞子,遮擋住了自己的大半張臉,軒轅琲不時窺覷著那跑來跑去的店小二。
并不是她太過小心謹慎,那店小二乃至賬房是真的總向他們這邊打量著,仿佛是見了稀奇似的。
“哈哈,一般人可是輕易瞧不出來我和阿赫的喬莊易容的,相反,我想他們大概是在笑你!”
從茶案的碟子里抓了一大把的鹽漬胡豆,謝瑾滿不在乎地掃了一眼那邊正看著他們的賬房,又將手里滿滿的一大把的胡豆分攤到了另一只手上,塞給了許赫。
“笑我?有什么可笑的?難道我穿錯了衣服?”
低著頭看了看自己的一身打扮,雖然是朝樓覆月借的一身女裝,穿在她身上顯得有些寬松,卻也沒什么不妥,軒轅琲被謝瑾這么一說,越發不明白了。
“你剛才吩咐店小二不要加酥酪和大椒,這就很奇怪了。大椒在敦煌城這邊不是什么稀罕物,不像在鄴城那般價貴,也不會像仙客來那樣為了招待你們這些王公子弟,不要命似地一放一大把。所以……那賬房定是猜到了你是從中原來的,以為這邊大椒還是一樣貴,所以讓他們少放些……”
謝瑾慢悠悠地說著,嘴里一邊嚼著那鹽漬胡豆,滿齒留香。
但他的話卻還沒說完,仿佛故意似的,突然又用那面紗半遮了臉,轉過頭去看那賬房,或者說是攤子的老板。
媚眼如絲,謝瑾這昔日鄴城里數一數二的紈绔公子,可謂是將千金樓樓主的本事學了個三成,只這三成也夠讓那賬房先生看得呆了。
“美……美人……哎呦!”
兼身賬房的老板喃喃著,突然身后廚房的簾子里伸出一只手來,那手上還拿了一支燒火棍,直接狠狠地打在了老板的背上。
下一刻,老板的耳朵又被那只手揪住,連帶著人也被揪進了后廚,不見蹤影。
看完了這一幕的謝瑾,這才又轉過身來,拿起來了一個剛剛端上來的櫻桃畢羅。
他暗暗笑了笑,還沒說完的話也隨著那剛入口的櫻桃畢羅一起咽下了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