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錦輝悠悠轉醒的時候,是一個春光明媚的上午。
她的阿娘還是花信之年,身材苗條,皮膚白晳,一旦笑起來的時候眉間的美人痣比那最艷麗的春色還要賞心悅目。
此時阿娘正端著個青花白瓷碗,笑吟吟地看著她,“真真兒,來,吃蛋羹了。”
阿娘講話的時候一轉三折,余音裊裊,喊葉錦輝乳名的時候,總是好脾氣地帶著濃濃的“兒”化音,沒有一絲一毫的不耐,一如葉錦輝記憶中的模樣。
葉錦輝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沈氏面前,看著沈氏舀了蛋羮,小心翼翼地吹涼了喂她。
軟嫩如腦、入口即化的雞蛋羮,有香蔥和小磨油的清香,又有蛤蜊的鮮美,好吃得讓葉錦輝恨不得連舌頭都吞下去。
只有阿娘才能做出如此鮮美的蛤蜊蒸蛋!
不知不覺間,一碗蛋羹連同花蛤全被葉錦輝吃了個干干凈凈,似乎還有些意猶未盡。
沈氏拿起帕子輕柔地替她擦了擦嘴角,輕笑道:“小饞貓,今年比去年多吃了一個雞蛋呢。”
是呢,滿滿一碗蛋羹,全進了她的肚子,也忘了讓阿娘吃。
葉錦輝赧然地笑了起來。
沈氏也笑,“吃得飽飽的,才是阿娘的好囡囡。讓唐婆婆帶你去玩一會兒,好不好?”
唐婆子拱背哈腰地站到了葉錦輝面前,“大姑娘,走,老奴帶著您到園子里摘桃花去。”
“不,我想和阿娘在一起。”輕柔稚嫩的聲音,堅決而又利落。
曾以為是天人永隔,再次相見她無論如何也舍不得離開阿娘了。
“園子里的桃花開得可漂亮了,老奴帶姑娘摘了送給老太太可好?”唐氏說著就伸手去拉她。
葉錦輝堅定地搖頭,“我要跟阿娘在一起。”
沈氏聽了這話,臉上神色越發柔和,伸手摸了摸葉錦輝的頭。
“大太太病了,您留在這兒她就要分心來照顧您,病就好得慢。”
唐婆婆那樣子,好像是在跟葉錦輝說悄悄話,但聲音卻不大不小,剛好讓所有人聽了個清清楚楚。
葉錦輝猛地后退了兩步,“阿娘病了,真真兒自然要在身邊伺候。”
唐婆婆咯咯咯地笑了起來,“我的個姑娘,你今天才過四周歲的生辰呢,自己都還要人照顧,如何能照顧好大太太?老太太那邊還念著您呢,萬一過了病氣,豈不是讓她老人家擔心?”
唐婆婆本就是老太太的人,會拿老太太來壓她并不讓人意外。
葉錦輝垂眸掩下所有情緒,“我也怪想念祖母的,咱們這就先去給她老人摘桃花吧,我記得她老人最喜歡吃桃花酥了。”
“老奴活了這么大年紀,還是頭一次看到像大姑娘這么孝順的孩子,老太太真有福氣。”唐婆婆說完,拉著葉錦輝轉身往外走。
葉錦輝因為臉上有疤,嫁給楚瑭之后,從來沒出過二門,不過時間卻沒有荒廢,特意求楚瑭找了個先生教她認草藥,學習醫術,她學了那么多年的醫術,雖然沒有給人診過病,但是多少還是懂一些。
看沈氏的樣子不過是傷風罷了,葉錦輝并不擔心,讓她忌憚的倒是她的祖母楊氏。
老太太祖籍武昌,雖然楊家和葉家都是軍戶,但楊家三舅爺早在十五年前已經中了進士,如今已是長沙知府了,而葉錦輝的祖父現在雖然是個千戶,但葉家是靠著錢家起來的,如今錢家被人告密,葉家也受了牽連,千戶一職汲汲可危。葉家所有人生生在老太太面前矮了一截,老太太在葉家向來有著說一不二的地位。
“姑娘快些去廚房拿個竹簍過來,老奴先去后園里等著你了。”唐婆子交待道。
葉錦輝祖父這一代一共一個閨女四個兒子,長女、長子和二子皆已經成婚,不過葉家現在受了錢家的牽連,正夾著尾巴做人,家里所有的銀錢都用在了打點上面,又要籌錢給二兒子讀書,還要省錢給三子和四子娶媳婦,日子過得緊緊巴巴,下人也就唐婆子一家四口再帶著兩個媳婦的陪嫁丫鬟罷了。唐婆子男人管著田里的收成,兒子已經死了好幾年了,兒媳婦在廚房做飯,孫子跟著葉錦輝的二叔做書僮。之所以喊她一聲婆婆不過是因為她一直在伺候老太太,其實并不老,也不過是五十出頭的樣子。
記憶中老太太似乎十分不待見阿娘,葉錦輝因托生在阿娘的肚子里,素來被老太太不喜,唐婆子又是個欺上瞞下的性子,自然處處排揎她,她也被唐婆子欺壓慣了,從來不敢讓別人知道。可她上一輩子瞻前顧后,誰都不敢得罪,到頭來還不是被所謂的家人啃得骨頭都不剩?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繼續忍下去?
葉錦輝轉身進了上房,笑瞇瞇地向老太太道:“祖母,春光正好,孫女請您去后園賞桃花可好?”
此話一出,老太太明顯愣了一下,“誰教你這般說的,是你娘還是唐婆婆?”
葉錦輝笑嘻嘻地搖頭,“唐婆婆先去了,讓孫女去廚房拿竹簍呢,孫女想先請了祖母,再去拿竹簍。”
唐婆子見葉錦輝進了堂屋,忙跟了過來,再聽見她這么說,馬上指著她反口道:“大姑娘,您才四歲怎么就學會說謊了呢?老奴怎么可能差你這么大的姐兒干活?”
葉錦輝仰著臉可憐巴巴地道:“祖母,我去拿竹簍就是了,您千萬別讓唐婆婆再掐我胳膊。”
老太太淡淡地看了葉錦輝一眼,“把胳膊伸手來我瞧瞧。”
葉錦輝小心地將胳膊捋了上去,露出手腕上的一截青紅交加的於痕,“唐婆婆說了,讓我去廚房拿竹簍,她在后園里等著。”
老太太看了葉錦輝一眼,盯著唐婆子道:“你若想在后園等著,那便去等著吧,沒有我的吩咐,不準回來。”
唐婆子還想再分說一二,老太太已牽著葉錦輝的手出了堂屋門,“我們去摘桃花,囡囡吃了桃花好顏色。”
葉錦輝大震,記憶中對她從不假以色的祖母,會牽著她的手,帶她去摘桃花?
可老太太的手干燥而溫暖,葉錦輝甚至能觸到她手指上的頂針,假如這一切僅僅是一個夢的話,這個夢也難免太真實了些。
唐婆子腳下生風,飛快地去廚房拿了竹簍,跟在了后面。
老太太不理唐婆子,只管剪了帶花的桃枝下來遞給葉錦輝,“這個給你玩。”
葉錦輝:“我摘下來,給祖母做桃花酥。”
老太太:“你還這般小,祖母再苛刻,也不至于指使你來干活。”
葉錦輝知老太太是在借機發作唐婆子,只管笑嘻嘻地接了桃花,“祖母對我最好。”
唐婆子聽了這話,只得跪了下去,“老奴不是故意的,是大姑娘自己用的力氣太大。”
老太太根本沒有看她,剪了一把桃樹枝子,領著葉錦輝回去了。
祖孫倆坐下來摘桃花的時候,老太太方道:“唐婆子一家都是咱們家的下人,若敢對你不敬,只管告訴祖母。祖母今天讓她凍上幾晚,只怕就會病倒在床上,以后就再也不能欺負你了。”
葉錦輝乖巧地點頭。
祖孫倆說一陣話,又坐在一起吃了晚飯,時間很快地過去了。
葉錦輝人小,很快就困了,卻祈求老太太:“天好黑了,唐婆婆在后園子里會冷呢,念她伺候過祖母的份上,讓她回來算了。”唐氏是老太太的貼身丫鬟,伺候了她這么多年,沒功勞也有苦勞,老太太那般暗示,她又何必把事情做絕?
老太太道:“既然你為她求情,那祖母便饒了她。”早已經在門口等了多時的唐家媳婦,便飛一般的去喊了婆婆回來。
唐婆子這次倒是學乖了,一進門就對著葉錦輝跪了下去,“奴婢謝姑娘在老太太面前求情。”
葉錦輝側身避開了,“是祖母慈愛。”